安小心病的越來越重,她蜷縮在被窩里,不動,也不吃東西,然後輕聲申吟著,安心看著她,心疼,心痛。
然後,她把她輕輕攬入懷中,輕輕撫模著她滾燙的身體。
然後安小心會抽搐一體,睜開雙眼,從亦黑亦紅的雙眸中,滾落出兩滴淚水。
安小心看著她,她只能看著她,對于安小心的病,她無計可施。醫療是西城最薄弱的領域,這兒就像是上帝創造的孤單的角落,收容著世間所有的骯髒和落寞。
人們的命運不在自己手里,而在上帝手里。
——人們對生活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灰街盡頭的聖輝大教堂里。
——在這兒,沒有理想這個名詞。
看著在病痛中折磨的安小心,安心只能祈求上帝,如果這是命運給她們這些西城的人的考驗,如果這就是她們注定要經歷的痛苦,安心願意為安小心承擔這一切,所有的傷,所有的痛。
她只想安小心好好的活著,僅此而已。
只是,夢想與現實的距離,有時真的會讓人窒息。
安小心依舊在疼,依舊承受著病魔的折磨。
最後,安心想到了南希,只是,她卻不知道怎樣找到那只孤獨的永遠在遷徙的候鳥。在最後的最後,她想到了那個男子。
林肯加長版大聲的放著哨,一聲又一聲,就像一只憤怒的獅子一樣在怒吼,攪得這些衣著光鮮的擁擠的人群投來不耐煩的表情。它都不理會這一切,依舊在人群中大聲地蠕動著,有幾次就差一點,就撞上了那些藐視一切的熱血青年們。
他們發著火,挽起袖子,怒氣沖沖地來到車窗玻璃外,敲著窗玻璃,不過在玻璃退去,露出主人面龐的時候,他們瞬間弓著腰,點著頭,哈哈幾聲後,迅速退去。
到後來,危都不拉上窗玻璃了,省去了很多這樣的麻煩,現在對他來說,時間很重要。
終于,車駛到了醫院。
安心一下車,就抱著安小心迅速跑進醫院。
沒人能懂她此刻究竟有多焦急的心情。危在後面緊跟著,西裝革履的他,追著一個女孩奔跑,多少有些讓人不解,引來醫院的人們驚奇的目光。
跑到前台的時候,安心只是焦急地盯著值班的護士,對于西城的她來說,在這樣一家大型的醫院里看病,實在是難為她了。危趕上來的時候,看著滿臉焦急卻氣息平穩的安心,他不得不驚奇于安心這瘦小的身體里究竟藏著多大的能量。
或許,為了她所在意的某種東西,她真的會做出許許多多的讓人刮目相看的事吧。如果南希真的能交上這樣一個朋友,那她真是夠幸運了。
——至少,在這個充滿虛假與謊言的時代里,能有一個人不管世俗的一切,掏出真心來對待你,那你就是幸運的。
你好,危先生。護士見到危,站起來向他問好。危伸出手,示意她繼續工作,然後說,讓李醫生過來一趟。
一分鐘後,李醫生帶著他的助手,出現在危的面前。
危從安心懷中小心翼翼地抱過安小心,遞給醫生的助手。
她病了,想盡一切辦法,治好她。
醫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放著光芒的雙眼。看了一眼助手懷中的安小心,然後用戴著手套的手探了一下她的耳朵,腋下,以及月復部,說︰沒問題的,先生。
危依舊沒有表情的臉,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安心馬上轉過身,紅撲撲的嬰兒肥的臉,以及一雙焦急的雙眼。
南希呢?南希在哪里?
跟我來。危轉身向醫院內部走去。
七
高層樓的獨立病房內,南希一個人躺在床上,她靜靜地望著窗外蔚藍的天空‘陌容海守在她的床邊。
你去忙吧,我不要緊的。南希望著天,輕輕對著窗戶的沒有人的角落說。
陌容海被嚇了一跳,然後她急忙支支吾吾地說,不用,不用,我不忙……希兒,想吃點什麼嗎?
南希搖了搖頭,然後輕輕閉上雙眼,她真的想睡去,就這樣悄悄睡去,不再醒來。
她對這個世界已經厭煩了,絕望了,也就不再抱有希望了。她恨自己,恨自己沒用,恨她連自己追逐一點幸福的權利也沒有。
一個黑暗的世界里,從蒼穹里探出一束光,照亮一個圓圈的獨劇舞台,一架白色的鋼琴,一個穿著白色禮服的天使正坐在鋼琴前,然後,一曲她再熟悉不過的《神秘海》悠揚而起,從舞台中心響起,打著旋兒飄蕩在布滿星宇的蒼穹中,然後那淡紫色的神秘的香水味漫天飛舞。
南希知道,那是她的母親。彈
完這支曲子,媽媽走下舞台,轉身,即將向著無邊的黑暗走去,南希突然醒悟過來,那是她的母親啊,那是她日夜思念的母親啊。
媽媽!
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南希撕心裂肺地喊著。然後媽媽站在黑暗中與光明的邊緣,她听到這聲呼喊,轉身,跟南希一樣,那張天使般的面孔,卻在流著淚。
希兒,是希兒嗎?
南希拼了命地奔跑著,為了接近那柱光而奔跑著,當她投進媽媽的懷中的時候,她感覺到是那麼的真是與幸福。
曾經,是她說過,她再也不會想念,再也不會依戀那份溫暖,可是,在無數個寒冷的夜晚,她還是渴望著能有人抱抱她,她能投進一個人的懷抱,就那樣一直到太陽升起。
她依舊是脆弱的,即使她的外殼是如此的堅硬。
媽媽捧起南希的臉頰,說︰希兒,對不起……
媽媽流著淚。
然後無邊的黑暗在吞噬著一切,吞噬著這渺小的光,媽媽湮沒在了黑暗中,南希怎麼抓也抓不住。
希兒,對不起……
南希握住臉頰媽媽的手,然後看著媽媽逐漸湮沒在了眼前的黑暗里,最後,媽媽的手也變成了暗,無邊的黑暗漫游了過來。
媽媽……
——還有什麼,能比最愛的人在自己面前消失不見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更讓人心痛?……
南希醒過來了,這只是又一個噩夢。
安心用手撫模南希的臉頰,睡夢中的南希,淚如雨下。
心?你怎麼來了?南希看見安心,不覺有些吃驚。
傻瓜,別說話。安心按住南希想要起身的身體
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嗎?
听到這句話,南希笑了。
看著危和陌容海一臉茫然地站在旁邊,安心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身邊,鞠了一躬後,說︰請你們去忙吧,南希我一個人照顧就好了。
陌容海看著眼前這個嬌小的女孩,他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走到南希身邊,替她蓋好被子,捋平了散亂的黑發,抽出一張濕紙巾,替她擦干淨眼角的淚漬,然後用眼神示意南希︰我要走嗎?
東城人始終帶著那高傲的氣場,無論如何,他們都是無法相信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安心看著這一幕,也大致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不過她也能理解,這些站在人類金字塔頂端的生意人,生來就對世間的一切充滿了懷疑。
在這個利益之上的金錢時代,他們享受著富足,也承受著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更過著懷疑一切的沒有安全感的生活。
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南希明白陌容海的意思,因為她,這個木訥的男人每時每刻都變得如此謹慎。但是,南希堅決地點下了頭。
陌容海愣了愣,不過困惑的臉最終還是變成了笑容,然後轉身,面向安心。
拜托了。他也向安心鞠了一躬。他再對南希說︰下午我再過來。
危向安心微笑著,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跟在陌容海身後,走時,舉起右手,悄悄向南希豎起大拇指,南希居然也抬起扎著輸液管的右手,向危豎起拇指。
在危和南希共同生活的這十九年里,他們經歷著許許多多的困難。遭遇過陌氏企業的危機,遭遇過危打架險些丟掉性命,遭遇過南希前所未有的叛逆時光……但是他們都走過來了。
因為這樣一個手勢,給予了陌氏家族成員們在絕望中的光芒,告訴他們,生活盡管艱難,但總有路會讓他們走下去。
——這個手勢,源自南希的媽媽,那位美麗的天使。
你有一個愛你的爸爸和哥哥。陌容海和危走後,安心拉起南希的手,輕輕撫著南希掛著黑色眼淚的臉頰。
是嗎?南希挪動身體,投進了坐在床邊的安心的懷抱。
安心接納過南希,接納過南希那副疲憊不堪的蝴蝶骨架一般的玻璃一樣的身體。醫生說,你是受了點刺激,怎麼了,又想媽媽了嗎?
南希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伏在安心懷里,過了好久好久,她輕輕地問︰心,你會離開我嗎?
——心,你會,離開,我嗎?
安心愣住了,就像被問到了一個無法回答卻又無法逃避的問題。她把南希緊緊擁入懷中。她真想這樣,一輩子就這樣緊緊地擁住她,去愛她,保護她,不再放手。
可是,現實,夢想,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安心無法回答。
——在這個歪曲了的謊言時代里,安心不想對南希說謊,一句也不想。她能夠做的,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南希,抱住這個透明的脆弱的玻璃天使。
她生怕稍一松手,這個天使就會摔的粉碎,再也拼湊不起來。
果然還是這樣嗎?南希輕聲說到,聲音很輕很輕,輕得瞬間就溶解在了醫院的消毒水氣味里,沒有人听得見。
除了南希自己。
然後,她輕輕閉上眼,靜靜地享受著安心懷里的溫暖,和那每一聲有力的心跳的律動聲。
下午,李醫生找到了安心,懷里抱著安小心,他扶了扶慈祥的臉龐上鼻梁上的近視眼鏡,泛著光的雙眼,看著安心,然後他輕輕對她說︰小姐,她只是感冒了一下,已經沒多大問題了,只要多調養一下就好了。
然後他輕輕將她放入安心懷中,祝她好運!有些皺紋的臉上浮出一個寫滿滄桑但又和藹可親的笑。
安小心被放入安心懷中,她閉著眼,然後輕輕喚了一聲,輕輕張開口,露出一對白白的小虎牙,長長的須發隨著嘴唇動了動,然後靜靜趴在安心的手臂上。
她就是一個孩子,一個柔軟,脆弱,需要人疼的孩子。
安心把她放在南希的枕邊,南希挪動了一體,把頭挨著安小心的頭,在下午與安心的交流中,她得知了安小心的近況,她的成長以及生病的經歷。
南希正體會著安小心的痛,那種痛,是真真實實發生在**上的痛,是靈魂共鳴下產生的痛。
很多時候,安心無法區分安小心和南希。
她總覺得,安小心就是南希。南希就是安小心。
下午,陌容海獨自一人返回。
陌容海一身黑色西裝,皮鞋 亮,顯然是下班就立刻趕來了這里。他向安心笑了笑,然後來到南希身邊,問候著她感覺怎麼樣。
安心知道她該走了,她揉了一下南希的頭,然後起身,抱著安小心︰我會再來看你的,南希點了點頭。
陌容海起身,意思是要送安心下樓。安心連忙說,我自己走就好,不用勞煩伯父了……
心。言還未盡,南希輕輕喊了一聲。安心回過頭,望向南希,南希向她輕輕點了點頭,安心無可奈何。
那,勞煩伯父了。
不客氣,陌容海笑道。
走到電梯口,安心摁下按鈕,然後站在門口,讓陌容海先走。陌容海雖然為人木訥,不善言辭,但他終究是精明強干的,他炯炯有神的雙眼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也贊許著這個懂事的孩子。
走到樓下,他們穿越一輛又一輛豪華轎車,卻在一輛過了時的黑色寶馬前停了下來。
這是陌氏集團的公車,對于陌容海來說,每天去公司,仍舊是獨自一人從家里擠著公交去上班。
他沒有車,他喜歡在公交車上體會人生的種種,分享別人的快樂,幸福,以及憂傷。他覺得這樣才能明白什麼叫做人生。
安心不得不贊嘆眼前這個男人,他的成功,真不是吹捧出來的。
然後安心鑽上車,陌容海向司機交待了些什麼,便走到後座窗玻璃前。
謝謝你,希望你能再來。
我會的。安心說。
車,慢慢離開,然後是反光鏡里,陌容海一直站在原地,目送著她的離開。
請把我送到聖輝大教堂,謝謝。安心對司機說。
安小心在安心懷里,打起了呼嚕,睡的很甜。
南希透過窗,望向窗外陰郁的天空,明明是夏天的天,卻像就要步入冬季了一樣。
陌容海走了進來,他送走了安心之後,他靜靜坐在南希的床邊,依舊沒有說話。
南希轉過頭來,看著陌容海。仔仔細細地看著,這就像她第一次看見他一樣。
光亮的頭發往腦後疏著,經過時間這些波浪的淘洗,已經變得很稀疏了,不管再怎麼掩飾,也始終掩飾不了,那些突兀著的,在鬢角的白發。然後,額頭,眼角,是所有中年人都有的皺紋,那些時光留下的刻度,見證了一個生命的滄海桑田。
他坐在南希身邊,佝僂著身軀,盡管西裝筆挺,但還是藏不住華麗外表下,裝滿疲倦的身體。
南希看著他,突然覺得她完全不了解他,她得像認識一個陌生人一樣重新認識他。
——只是,事實本來就決定,她從來就沒有了解過他,一年,兩年,乃至十年。
看著他,她突然有些內疚,有些心酸,她不知道眼前這個被外界傳頌成神一樣的人,也有著這樣孤獨和落寞的時刻。
她說,可以抱下我嗎?只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話,一句沒有稱謂的話,永遠也沒有「爸」或者「父親」的一句話。
不過陌容海從來都不會介意,也可以說,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對話。
他愣了一愣,然後,支吾著說,當然…可以……
靠在陌容海的懷里,听著他強有力的心跳,不知道為什麼,南希听到的,不是砰砰的心跳,而是寂寞的吶喊。
她望著窗外充滿憂傷的夜空,在這個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她的人的懷里,她感受著孤獨。
是的,她覺得孤獨。也許是她孤獨的太久了,也就習慣了,所以她覺得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孤獨的。
夜,總讓人感到寂寞。
那遙遠深邃的蒼穹里閃爍的星星,折射出悠長的反光。時光太稠,混淆了記憶。
可以給我講講我媽媽的故事嗎?南希問。
這個問題,陌容海並不覺得驚訝,他藏了十年,終究是會有藏不住的一天,不過他覺得,是他對不起孩子們。
你媽媽,是個很好的人。
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她為什麼要離開我?
為什麼要離開……為什麼要離開……或許是因為我給不了她想要的吧。
她想要的?金錢?地位?南希一字一句地問著,冷冰冰地問著,沒有表情地問著。
陌容海听著南希的話,然後是嘴角苦澀地笑了笑,這是他罕見的表情,他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然後,他輕輕地說,是愛。
愛?愛,愛……什麼是愛,南希不懂。她不愛你?她不愛哥哥,她不愛我?她不愛我?她不愛我??她憑什麼為了自己而拋棄我……
每個人都有去追逐幸福的權利,希兒,不要怪你媽媽好嗎?
怎麼?你還愛她?這麼一個自私的女人有什麼值得你去愛?她不配,她永遠都不配。
陌容海無言以對,希兒,都是我不好,讓你受了那麼多委屈,他說著,帶著被原諒的祈求,就像一個孩子一樣,脆弱。
南希沒有表情,從陌容海懷中掙扎起來,躺,閉上眼,把這個世界與她隔離開來。
安心到達聖輝教堂的時候,灰街的路燈正一盞一盞地亮起,空氣依舊燥熱難當,不過因為靠近海邊,所以得海風的益處,倒也涼爽。
遠遠的教堂內門口那對乳白色的六翼天使雕像就出現在了安心的眼里。到門口,她下車,向司機說了聲謝謝。司機走出駕駛室,關好車門,摘下他的墨鏡拿在手里,向安心微微鞠了一躬︰小姐走好。
安心不得不感嘆陌家人的素養,他們身處在東城,真的是有理由的。上帝其實是很公平的,當西城太多的人飯前飯後望著東城繁華的景象抱怨時,他們又何曾想過,東城的人們正在他們此刻唏噓抱怨之時,抓緊著每一秒鐘在時間的夾縫里努力,然後在殘酷的社會中生存下去。
幸福似乎也就是這麼一回事,它是自己掙來的,而不是靠那所謂的命運的施舍。
安小心伏在安心的懷里,安心模了模她的頭,然後她們走進了那充滿燭香的聖輝大教堂。因為已經是傍晚,已經沒有了信徒,燭光依舊在咸咸的海風飄搖不定,安心徑直走到最前排,走到那拯救萬生疾苦的萬能的上帝面前。
——忽明忽暗的上帝,以及那如抽象畫一般的五使徒。
在這黑暗中顯得那麼不真實,或許對這個過于現實的時代而言,這樣不真實的場景才能讓人們堅信這個世界上是存在上帝的,他們是還有獲得幸福和快樂的機會的。
只是不管這個場景真不真實,亦可以說成不管上帝存不存在,反正安心是相信上帝的,她是相信有幸福這麼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