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夜深人靜,準備睡覺時,我忽而听到幾聲若有若無的「嗚嗚」聲,心莫名地被揪緊。
于是起身,循著聲音尋去。
枯枝撐月,天上沒有星子,月光也異常冷淡,風卷起地上的沙土和落葉嗚嗚地旋轉著。
我呆呆站著,看著不遠處的架子,和架子上的人。
然後,瘋了似的沖了上去。
……
一個染血的十字形木架子。
一個男人被釘在上面。
釘的地方是,手心,腳踝。
一只烏鴉停在他的肩上,似乎在猶豫著可否啄食他。
男子低垂著頭,剛昏了過去。鮮血順著他的修長的手指滑落——滴答。
他上身被血染紅著,胸前蜿蜒著的一條巨大刀痕已經結痂。其他地方,大小不一的十幾個傷口,有些還在流著血,有些凝固了。
紅得觸目驚心。
我知道,他是夏侯綺。
我化作人形,腿卻一軟,跪在他身前。
那只烏鴉被嚇到了,難听地叫著飛走了。
我努力地站起身來,想象著他幼年時純真燦爛的笑靨,狠下心,拔下釘在他身上的釘子。
我相信那些拔下來的釘子都釘到了我的心上。我無法不心痛,我還一直天真地以為,他仍是那樣無憂快樂的小屁孩,見面後他仍會像以前那樣使壞捉弄我。
終于,我明白我為什麼覺得自己非來不可。
拔了所有釘子,夏侯綺的身子傾倒在我身上。他比我想象中還要輕啊。
我將他帶到溪邊。將他放在芭蕉葉上時,他輕哼了聲,卻沒有醒來。
我才發現他的背上都是鞭痕。
于是眼淚就流下來了。
……
我從身上撕下一段布料,粘水幫他擦臉和身子。擦掉臉上的污垢後,看見他左臉頰也有一道傷。
他果然還是很好看的,只是憔悴不堪。
鸞妖的血液有清潔傷口,止血止痛的功效。我並指在手腕上一劃,手腕上立現一道傷口,我將血擦過他每一寸傷口,嘴手上都是他的血,淚滴在他的胸膛上。
我輸給他靈氣,用法術幫他療傷。他的傷口迅速結痂恢復,直至沒了痕跡,唯有胸前蜿蜒的傷口仍觸目驚心。
我擦了擦眼淚,用荷葉舀水
給他喝,他反射性的急急咽下。
他的嘴唇干燥得皸裂,幾絲血絲倒是給蒼白的唇添了幾分血色。
神使鬼差地,我低頭,吻住他的唇。
還好,他仍未醒。
……
大約快午時了,我怕他醒來肚子餓,于是隱身溜到軍營里,偷了幾個饅頭。
回來時看見他靠在樹上,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閉著眼坐著。
月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清清冷冷地撒落一地。
英俊的輪廓,完美的下巴弧線,眉間微蹙,嘴唇蒼白。他真的是長大了呢,變得讓我覺得陌生。
我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輕撫他的眉間。
他突然睜眼,同時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你是誰?」他眼神陰冷,讓我莫名覺得心寒。我無法說話,只能變為原形,懸空掙扎著。
他看見變為鸞身的我,眼里滿是驚喜,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捧住我︰
「小鸞兒,真的是你?」
「咳咳,不是我還會是誰?我救了你,你反倒想掐死我!」
他忽而笑了,這是我闊別了九年的笑容,燦爛得晃若荼靡花盞,晃若盛世煙火,晃若漆黑夜里乍然點亮的千盞燈花。
眼前又是霧汽氤氳,我一頭扎進他的懷里。
他伸手緊緊摟住我,好像下一瞬我就會消失似的。
他在我頭頂上喃喃著,聲音哽咽而又帶著喜悅︰「我以為我要死了,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我真的還活著?」
「嗯,你還活著,我們都還好好地活著。」
「真好。」
他說,真好。真好?他被人折磨成那般,好不容易才撿回條命,可他覺得,真好。夏侯綺,這些日子你究竟是過來的?
「餓了麼?」
我從他懷里出來,拿出幾個饅頭給他。他接了過去,狼吞虎咽地,還被噎了好幾次。
這一刻我忽然覺得,昔日那個擺著張無辜的臉,卻總耍心機,不可一世的夏侯綺全然無影無蹤了。
我仰頭看著他︰「小子,為什麼被人欺負成那副樣子?」
他正吃著,听到我的話,停了動作,恨恨的「哼」了聲,卻又不答,繼續吃了起來。
「你倒是告訴我啊,是哪個狼心狗肺的,我去啄了他的心吃!」
他被我逗樂了,「早就听過鸞愛啄心,果真如此。」
我急急應道︰「才不是呢!那是壞青鸞急于求成,像我這樣的善良鸞妖,都是靠辛苦修煉的。除非受了重傷或是失了精魂,迫不得已才去吃。誒誒誒,你別看我呀,我可沒吃過。」
他輕笑了聲,道︰「若是有朝一日我有能力殺他,我一定挖了他的心給你補身子。」
我沒想到他居然長成這般心性,有仇必報——很好。
「一個月前我初到軍營,什麼都不懂,總被老兵欺負。一個兄弟與我素不相識,卻幾次三番維護我,我很感動,記住了他的恩情。只是沒想到,不久前他居然試圖逃跑,當逃兵,被捉了回來。在軍營里,逃兵是死罪。我在夜里偷偷去看他,他告訴我,他接到家里人的來信,說他媳婦難產死了,他爹又常年臥病在床,家徒四壁。而他媳婦的尸體如今已經腐臭,都沒人把她葬了。他懇求軍官放他幾天假讓他回家安頓一番,軍官不準。于是萬不得已之下,他才出此下策。」
「他跪下來求我,說他如今必死無疑,可家里人還在等著他。他求我去葬了他媳婦,安撫他爹。還一個勁地給我磕頭。我心酸不已,他又對我有恩,所以我答應了。」
「沒想到我也被抓了。之前我又得罪過軍官那蠻橫的兒子。他們不讓我痛快死,用鞭子抽,用炭火酪,然後把我釘在架上,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眼里充滿仇恨和陰狠。我害怕這種眼神,卻又心疼他。我想安慰他,卻不知說著什麼。
「小鸞兒,你是不是心疼我。」
我皺著眉頭,無言。
氣氛不大好,他于是拍拍我的頭,故意扯開話題︰「小鸞兒,我是不是長得很俊?」
剛才誰說他沒有以前的小屁孩影子了……
我不接話,咬咬牙,望進他的眼里,信誓旦旦︰「以後我會保護你的。」
他無奈地笑道︰「就你這小不點。」
我不服氣的說︰「我已經修得人形了!別忘了剛才誰救了你。」
「是你幫我療傷的麼?」
我「嗯」了一聲,當做應了。眼楮卻不听使喚地撇了眼他健壯的胸膛,定格了會,好不容易才移了開來。卻又想起剛才為了療傷舌忝劃過了他全身的傷口,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忽然覺得老臉熱熱地燒了起來。還好我是九色鸞身,身上都是羽,看不出臉紅。
真是的,一把年紀了,居然對著一個小我八百多歲的小屁孩臉紅。
「是我哥告訴你我在這里的,對麼?我哥跟你的兄弟姐妹們都還好吧。」
「他們都很好。」
「……你為什麼要來救我。」
「唔……我夜觀天象,掐指一算,發現你大劫將至,就來了。」
他低低笑了聲,漾著的梨窩分明燦若桃花︰「你這小鸞兒!對了,剛才看你的人形,似乎不怎麼樣嘛。」
「唔……我是易容了的。」
「那再與我瞧瞧。」
「這,這個,恐怕不大好吧呵呵。」我竟不大敢讓他見著我那副造孽的樣子。
「世人都說青鸞化人,是最為空靈若仙的。莫非,你化成了個丑八怪?」
「才不是……罷了,你若真想看,我便現出人形給你看。只是,你可莫要嚇到。」
我閉目凝神,心中喃喃念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