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燈火通明，家家戶戶門前，都擺設著各式祭品于供桌。青瓦屋檐下，皆掛著明黃色的油紙燈——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節。
夏侯綺大步走到我身旁，斜眸掃了我一眼︰「你換了裝後，好美。」
我下意識地模了模我易容了的臉頰，覺得還是沒有易好。
「你不是會法術嘛，何必弄成一個民家女子？」
我又順了順垂下來的長發，道︰「用法術易容甚無挑戰性。」
街上不少人回頭看我，滿臉羨慕。
「你們人類皆如此，以貌取人。」
「那僅是一部分，我便不是。你瞧，我看了你這麼久，尚且未做出那什麼，事。」
「今年鬼節，游鬼甚少。」我道。
「你看得見？」
「我為妖，自然看得見。喏，她正趴在你肩上對著我笑呢。」
夏侯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開玩笑。」
我向那女鬼伸出手，示意讓她從夏侯綺肩上下來，她竟不做反應，只盯著我笑。
她容貌姣好，神情略有傲氣，約模是在嘲笑我的素顏，順便佔夏侯綺的便宜。我怕她纏著夏侯綺，會損了他的陽氣，冷不防伸手將她拉了下來——
然後，我看到她沒有下半身的身體。
她像是被窺見了秘密，驚慌失措，怨恨而又自卑地瞪了我一眼，隨即轉身離開。
生前大約是富貴人家的小姐吧，長得如此美好，卻是犯了什麼大最，竟遭腰斬之痛。
「怎麼回事，先是一個人手舞足蹈的，現下卻又發起呆來？」夏侯綺很是不解。
「沒什麼。」我扭頭看著那些孤魂野鬼，或是披散著亂發面目猙獰，或是缺手斷腳，在供桌上狼吞虎咽，莫名覺得悲戚。
「你今生要多積德，死後要老老實實去投胎，莫要……」
「你這是在關心我還是詛咒我？」夏侯綺有些好笑，低頭看著我道。
夜里的燈火晃進他的眼里，此刻，他的眼楮燦若星辰。
河邊有不少人在放水燈，以照顧那些溺水的水鬼。
我向旁邊的人要了幾個，那人迫不及待地全塞給我，轉身溜了。夏侯綺遞與我一個火折子，我點亮了一盞放入水中，輕輕向河中推去。
河中心有一個卷發的俏生生的女娃子接住水燈，朝我笑。
我對她點點頭，她開心地游了過來。
我遞給她一塊麥芽糖，她接過去含著。水汪汪的眼楮望望我，又望了望夏侯綺。
夏侯綺自是是看不見的。也不理會我，自顧自放著水燈。
女娃子似乎很喜歡夏侯綺，游過去停在他身前，接住他放的水燈，楞楞地望著他。
我施法讓她停在我面前，告訴她不準纏著她。她看了我一眼，搖搖頭又游了過去。
這小子怎麼這麼招桃花！要是被水鬼纏上了就麻煩了。
女娃子忽而手一晃，竟現了身，湊到夏侯綺面前。
鬼在人面前一般是隱身的，所以人們看不見，只有當它想被人看見，才會現身。
夏侯綺嚇了一跳，起身連連後退了幾步︰「你是人是鬼？！」
女娃子不曾想他是這般反應，愣了愣
「真是人鬼情深啊。女女圭女圭，你再這般，休怪我不客氣。」
她聞言遲疑了一會，隨即伸手扶住岸邊的土地，想要上岸。
我暗暗念訣。
她突然像被什麼燙到，慘呼一聲跳入水中，幽怨地看了我們一眼，隨即沒入水底。
「以後莫要再靠近這條河邊。」
夏侯綺沒有吭聲。
「喂，小子，嚇傻了？」
夏侯綺笑笑道︰「非也，我只是覺得，誠然我玉樹臨風魅力太大。」
我白了他一眼，「走啦，你不是要去拜祭你那死去的戰友麼？」
他收斂了笑，模了模胸前的骨灰盒道︰「快馬加鞭，明日應可到達他的故里……」
我們買了些紙錢在河邊燒了。
我絮絮叨叨跟那戰友說了好些話，他跟他媳婦，還有那個死在月復中的小女圭女圭坐在我面前，只笑笑听著，然後囑咐我們回去後好好安頓他爹，我都好聲好氣地應了。
然後他們跪下謝我，我忙扶起。
夏侯綺坐在旁邊，看著我不停地對著空氣絮絮叨叨點頭哈腰，表情復雜地燒著紙錢。
而後他又拿出酒壺酒盞，倒上清酒，念念有詞地對著別的小鬼就敬酒。我連忙給他糾正了方位。
然後一家三口便告辭，說是見過他爹後就要去投胎了。
其實這樣也好，與其活著忍受離別之苦，不如一起攜手含笑九泉。
我起身拍拍衣服，「走啦，回去睡覺，困死了……咦——」
頭忽而被夏侯綺扶住，他站在我身後，往我的頭發里被插上了什麼東西。
「是什麼？」我急急問道。我還是兩尾的時候，就見過男子往女子發中插「細竹子」的情景。一般情況下，那女子都會模模那「竹子」，然後嬌笑一聲，兩頰飛紅地道謝。接著，男子便或是直爽，或是扭捏地向女子表白心意，再提親。再接著，有的女子會羞得扭頭就跑，有的會拐彎抹角羞答答地應著。
當然有例外，比如那男子恰巧把「竹子」插進女子肉里，接著雞飛蛋打。再比如那女子一把拔下「竹子」，直往男子脖子上扎。這些情況極稀罕，我特特地向六哥請教過。六哥說，這兩種事都發生在都是老夫老妻身上，前者女的紅杏出牆被丈夫發現，後者男的尋花問柳妻子忍無可忍。
「自然是簪子。」夏侯綺說著，掰過我的身子，未經許可便撕了我臉上面具。
我舒展了下因長時間貼面具而略微僵硬的臉，抬起手，又遲疑了會，思索著我該不該模一模那個「贓子」。
夏侯綺很是體貼地遞給我一面銅鏡。
——通體瑩白，仔細分辨時卻見淡綠色的冰裂紋回旋，細細的雕花白銀蜿蜒著攀附而行，尾端斜倚著一只青鸞，栩栩如生，渾然天成。
「好美。」我不禁贊嘆道，對著銅鏡照了又照，「從哪兒順來的？」
他有些得意地道︰「自己做的。」
「做的？！什麼時候做的？你竟有這手藝？」我有些驚訝，轉頭看他。
「我哥教的，今日看你睡得死，我又無事可做，閑著無聊就去了玉坊做了個簪子。」
「你倒是有心了，我很喜歡。」我收了鏡子，對他微微一笑。
他怔了怔，眼里又浮起幾分戲謔︰「就這樣啊？」
「唔？」
「你難道不打算用點什麼來報答我一下？」他俯身貼近我，唇邊勾起一抹笑，梨窩若隱若現。
我驚愕道︰「呀！你也要我送個簪子麼？」
「我一個大男人，要那玩意兒作甚？不如——你送我只小鸞兒吧。」他眼里笑意更濃。
我白了他一眼，轉身就走︰「想得倒美！我不是給了你三片羽麼，好好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