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水鹽陽,顧名思義,是盛產鹽的地方。
彼時鹽頗稀罕,少有人吃得起。于是一行人決定在此留宿幾日,向鹽水女神要點鹽巴嘗嘗。
鹽水女神年輕貌美,早已听說廩君英勇非凡,又寬厚愛民,有心一見。
廩君與鹽水女神的初遇實在浪漫得緊。彼時,廩君的木船順流而下,就要到達鹽陽。廩君一身青衫廣袖,俊逸不凡,正在船頭就著鹽河水洗劍。忽而「嘩啦」一聲水響,碧水之中浮出一個驚為天人的面孔——正是鹽水女神。
女神不愧為女神,行為總是與眾不同些。彼時她正在水中,察覺水上有一黝黑的龐然大物駛過,便探出頭來想看個究竟。誰知這頭一探,只見一把銀劍橫在她的面前,散發著幽幽冷光。女神順著劍身向上看去,看見了讓她永世淪陷的一張臉。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清聲唱了起來,歌聲婉轉悠揚,仿佛從天地之間傳來。
一曲歌畢,她抬手握住劍身。
河水緩緩地晃蕩,拍打著她**的肌膚,真正地膚如凝脂。她的睫毛上還帶著水珠,如鹿般的眼楮直直望著他,純得不帶一絲雜質。
饒是再不近的男子,遇到這樣的場景也免不了手足無措。廩君定了定神,向她伸出手︰「姑娘快上來,讓人撞見了……恐怕不大好。」
鹽水女神不愧為女性中的楷模,眨了眨眼道︰「我沒穿衣服。」
廩君破天荒地紅了臉,遞給她一件衣袍。
綠色衣衫在水上漂浮,鹽水女神眼神純潔無辜︰「沒拿住,漂走了。」
旁邊的船里有人探出頭來︰「大哥……」
「進去!」廩君低聲吼道。
拿了一床被子,高高在上英明神武的廩君跳下水,用被子將女神一裹,抱上船來。
鹽水初遇,鹽水女神對廩君一見鐘情,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傳說初遇那日,鹽水女神當即向廩君表白心意,並說︰「我們這兒物產豐饒,盛產魚和鹽,你就跟你的族人們留下來吧。」
無奈鹽陽不是廩君心目中的理想之地,而且鹽多了可能會導致土地鹽堿化。他有更大的理想,更高的目標,于是拒絕了鹽水女神。
鹽水女神不屈不饒,欲用其痴心打動廩君。于是每天晚上都現身于廩君住所陪伴他,白日里便化作蝴蝶追隨他。
鹽水女神不但長得美,還這麼痴情!一時間名揚四方。山林水澤的精靈妖怪都被鹽水女神的痴心所感動,于是也紛紛化蝶,每日陪著鹽水女神一起追隨她的意中人。後來,這些蝶越來越多,久久不肯散去,以至于其聚滿整個天空,擋住了日光,天昏地暗。廩君和族人無法辨清方向,耽誤了行程,在鹽陽逗留了七天七夜。
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于是廩君的隨從想出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為了人民,廩君點點頭,答應了……
第七夜。
月明星稀。鹽水女神在案前磨墨,昏暗的屋子因為神的降臨而亮如白晝。她的側顏溫柔安靜,她鹿一般的眼楮一如初見時的純淨。
一個神,為了一個凡人,彎腰磨墨。廩君伸手,握住她的︰「非要留下我不可?」
她抬首,睫毛如蝶翅,微微顫動︰「我會讓你留下來。」
他忽而抽劍,斬下一縷青絲遞與她︰「我務相此生,能得一心人如此,足矣。我甘願與你同生共死。青絲者,情絲也,希望你能將它隨身帶著,猶如我在你身旁。」
一瞬間收攏了泛花的流影,世間萬物都屏住了呼吸。一片靜默里,她接住那縷青絲,漾出一個傾城的笑︰「只願君心似我心。」
只願君心似我心。
可惜,君本無心。
次日,廩君一襲初遇時的青衫,踏上露風陽石。
彎弓,搭箭,箭頭對準天空中那只系著一縷青絲的蝶……廩君出手,向來百發百中。
只是不知中箭那一刻,她有沒有看見那個執弓的人?那個她心心念念的人。
鹽水女神帶著滿心痴情,隕落了。
眾蝶散去,天空如雨後初霽,光芒萬丈。鹽陽的百姓歡呼著,並不知道他們的守護神也隨著陽光的到來而逝去。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歌聲婉轉悠揚,仿佛從天地之間傳來。如鹿般的眼楮直直望著他,純得不帶一絲雜質。
他伸手去拉她,卻攪碎了幻影……
鹽水女神現身,為了一個凡人。
鹽水女神放下她的驕傲,為了一個凡人。
鹽水女神彎腰磨墨,為了一個凡人。
鹽水女神逝去,為了一個凡人。
只願君心似我心……
他喃喃道︰「務相有心否?」後來便是,廩君帶著族人南下,來到了夷城。
關于廩君的死因,眾說紛紜。有人說,廩君到了夷城後,因為愧疚,郁郁而終;有人說,廩君早已計劃好了,找到好地方後,就跟鹽水女神殉情;更有甚者說,鹽水女神沒死,他們兩個一起歸隱山林了。
而人們普遍認同的版本,是廩君孤身終老。
而鹽水女神因為怨氣太深,游魂盤旋在夷城之上,經常取人性命。
廩君究竟有沒有愛過鹽水女神?誰知道呢。
但是,像鹽水女神這樣至善至純的女子,怎麼可能殘害百姓。她死之前如果看見了廩君,會是怎樣的心緒,或許,她還以為,他射偏了。
水用一生穿石,沙用一生聚塔,葉用一生護花。
愛情之于人,可遇不可求。
愛本來便是兩個人的事,一個人的執著,換不來結果。
春蠶絲盡,蠟炬成灰。
曲終于此,對鹽水女神來說,也未必不好,至少,死前她心里是幸福的。
即使,那是自以為是的幸福。
而那個負了她的人,這一生,將永遠背負著對她的內疚。
「世上神鬼多的是,這些事情不一定是鹽水女神所為。更有可能,是其他的鬼怪作祟,只是人們都道是鹽水女神做的。」夏侯綺道。
我正在為鹽水女神的故事動容著,想舉個手,和夏侯綺握個手,再好好琢磨琢磨情愛之事。是以,我的注意力全不在鬼神作怪這一事上。被他這麼突然地拉回現實,不免有些反應不過來,楞楞地看了他半晌方道︰
「我想再吃個烤雞味兒的月餅,你吃不?」
夏侯綺認真地想了想,道︰「我想吃人參味的。」
「好,你等我一下。」
于是我歡快地跑下樓,找店小二問月餅。
拿著月餅準備上樓時,恰好踫見一個白衣服的。那
人衣服上繡著花,打著一把折扇,踩著一雙木屐,自以為一派**地下樓來。
白衣服的膚色略略發黃,眼圈青黑,面有倦色,卻偏要這般打扮,裝出一副**相。
看他那副樣子,定是個**酒色之徒。
我側身避開。
他卻斜了眼過來,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全身上上下下轉了個遍,扁了扁嘴便移開目光。
什麼表情,愚蠢的凡人竟然還敢看不上我?
感受到我憤怒的白眼,他又斜了眼過來。這回,看中了我的食盒。
「拿來。」聲音惡心刺耳。
我收回臉,不作理會,「蹭蹭蹭」地往樓上跑。
誰知這人忒不要臉,一把扯住我的袖子說道︰「呦呦呦,小妮子還真野。爺叫你把食盒拿來呢!」
我停住腳,手在盒背拂過,不動聲色地撒了些藥末,面無表情地遞給他。
他得意地「哼」了聲,伸出他那只干癟枯黃的雞爪子似就要接過食盒,眼前忽而出現一只修長干淨的手,指甲磨得圓潤,頗有些溫潤如玉的味道。
那只手不容置喙地接過食盒。
「這位公子,舍妹不懂規距,方才多有冒犯,見諒。」夏侯綺說著,又將食盒遞給了白衣服。
白衣服頗有些莫名,想要發作。
卻見面前的人比自己高了不止半頭,身邊又沒有小廝陪同,打起架來絕對是劣勢,便作罷了。拿了食盒「嗯」了聲,又不甘地瞪了我幾眼,悻悻走了。
「你下了什麼?」我問道。內行人眼尖,方才分明見他往食盒里下了東西。
「我知道你下了軟骨散,是以,我下了醉生夢死春風化雨散。」夏侯綺對著我眨了眨眼,嘴角的梨窩有幾分邪惡。
「醉生夢死不是極品好酒麼?春風化雨又是什麼?」我誠懇地討教。
「好東西。」夏侯綺笑得益發張揚,「誰叫他敢那樣無禮。」說著,就要來揉我的頭。
「呀!昨天忘了洗頭。」我急中生智道。
他的手在半空轉了個彎,改為捏臉。
末了,他將大拇指與食指貼合,若有所思地揉了揉。
然後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便往我身上擦︰「流油了。」
我好不容易生出的幾分害羞,全被憤怒替代了。
當天晚上,我做了個很奇異的夢。
夢里那個白衣服的站在我床前,一只手往嘴里塞月餅,一只手伸過來掐我的脖子。嘴里「嗚嗚」的不知說著什麼,大約是「拿我命來!」
我攤了攤手道︰「這事兒綺兒也有一份。」話畢,眼前出現了個綺兒,穿著一身大紅衣袍,喜氣洋洋地問我︰「夢痕,你就要嫁與我了,你歡喜嗎?」我點頭又搖頭。
然後,白衣服的便奔了過去扒夏侯綺的紅衣,吐了月餅,嘴里罵罵咧咧︰「爺死了!爺死你還敢穿紅衣!」
這時人參忽然冒了出來,羞答答地捂著臉追白衣服道︰「你吃了奴家,你吃了奴家要負責!」我看得頭暈,手心卻傳來冰涼的觸感,一個聲音在耳邊,如他的手一般,也是涼涼的︰「夢痕,我答應你了。」
也不知道夢里他究竟答應了我什麼,總之我很開心,握住了那只涼手,就朝著來人笑。
那人一身玄衣清冷,眸子極深,看不清楚面容。這時,有人喊我,是夏侯綺的聲音。我轉頭,看見夏侯綺被扒了紅衣,只著一件素白中衣,發冠凌亂。
他失魂落魄地看著我們相握的手︰「你要離開我了麼?」我心里一驚,就要作答。
卻見綺兒身後的場景愈發清晰——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戰場。一把劍突然穿過夏侯綺的胸膛,他吐了口血,眉頭緊鎖,仍是直直看著我。
半晌,忽而倒下了。
我驚醒。
窗外,天剛蒙蒙亮,黃鸝唱得婉轉。
「怎麼了?」一個聲音,清清朗朗。
我莫名紅了眼︰「你女乃女乃的,嚇死我了你!」
夏侯綺楞了楞,疾步走到床前,放軟了語氣︰「……是我不好,沒有敲門就進來了。我……原以為你不在乎這些的。」
我沒有回答。他看了看我,發現我紅了眼,竟有些手足無措︰「你……你別這樣,我……」我一把拉過他,抱得死緊。
他遲疑片刻,伸手拍拍我的後背︰「是做噩夢了吧。」他的懷抱寬大,有一縷似有若無的青草香氣,聞著倒有些安神作用。
然後我矯情地醞釀了許久的眼淚,無果。
然後,睡著了。
睜開眼時,面前有一只手了擋住視線,嗅嗅,是漱口的楊柳枝汁液味兒。
手心紋路雜亂,生命線極短,可憐見的,是個短命的。
那只手見我睜了眼,識趣地松開了我的睫毛。
于是我看到夏侯綺原本興致勃勃的臉上瞬息萬變,滄海桑田一番之後,歸于平靜。
「你在干嘛?」
「你睫毛太密,拔睫毛,諾——」夏侯綺向我展示了一條油光水滑,體態優美的眼睫毛。
我眯眼看了看,確定它是我的,遂點點頭︰「有勞了。」
「你我不必這般客氣。」夏侯綺站起身,「早上找你,原本有事要與你說。見你心緒不好,一時間倒忘了。」
「什麼事?」
我的回籠覺睡得倒也不久,天才完全放亮。
「今早有人發現東街的油果巷中,有個死人。听說死者身上無一處傷痕,但面色蠟黃,形容枯鎬,有人猜測他是被妖精吸光了陽氣。我想,你對這種事應該挺感興趣,便想拉了你去看看。不過,現在他的尸體應是被家人帶走了。」
「誰這麼倒霉……」
「听說,那人穿著一身繡花的白衣,腳踩的是木屐。」
我們對視了一眼,心領神會。
「該不是被我們整的吧?」第一次殺人,我心有戚戚。
「不是,那藥雖猛,卻也不至于要人性命。」
還好還好,我的雙手還是干淨的,阿尼豆腐。
「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