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大人在此稍候，皇上即刻就到。」
寒燻低了低頭，「多謝公公。」
這是御花園。
初春時節，百花齊放，風過柳梢，鳥鳴蝶舞，處處都是生機盎然的景象。
寒燻躊躇在原地，不時觀望左右，神情若有所思。東獻二十四年發生了兩件事，一為太皇太後病重，二為帝君楚天玨微服私訪。而她，就是因為治好了太皇太後的頑疾，才有幸伴君左右，一路隨行。
然後，她在途中遇上了秦朗月。
那時候，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的情意，她知道一切，卻不能表明身份與他相認。以至于後來，害他抱憾而終。
寒燻嘆息，只覺得身體里的熱血迅速沸騰起來。他是她心上最深沉的愧疚，這一世，她要保護好他，不再讓他受到半點傷害。
隱隱約約，有腳步聲輕履而進。
「狀元郎身體抱恙，既未痊愈，倒也不必著急進宮見朕。」
寒燻驚詫，迅速抬頭，對上不遠處那徐徐走進的明黃色人影。
當他們的目光再度相遇時，卻仿佛已經經歷了無數個輪回一般，他的眼眸清澈透明，她的神色充滿仇恨與隱忍。兩兩相望，兩兩不知。
很多年以前，灼灼白日下，就是這道聲線，染著空氣里躁動的桃花香，忽然就打動了她的心。
那天，是錯誤的開始。
「微臣玉乾風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御花園里，年輕的皇帝身著五爪龍袍，金冠束發，薄唇顯出一抹笑意。耀眼的日光篩過輕搖的枝葉傾瀉而下，一朵粉女敕的小花飄飄然墜在他的肩膀上。
「起來吧。」
寒燻跪在他跟前，一動不動，低頭恭敬道︰「微臣該死。」
「哦？」清清淡淡的口氣，毫無威懾力，讓人下意識覺得，他是個平和近人的明君。
呵，明君嗎？
寒燻不免冷笑，上一世，她就是被他這副溫和無害的模樣給欺騙了。傾盡全力為他做事，對他付出，甚至……甚至還愛上了他，真是可笑之極。
「狀元郎此話從何說起？」
「稟皇上，」寒燻緩緩道︰「皇上宣旨要微臣進宮面聖，微臣抗旨不尊，是為大不敬，此乃一罪。皇上命太醫給微臣診治，微臣的書童眼拙不識人，以為是江湖騙子，連哄帶打將太醫嚇出府門，是為管教不嚴，此乃二罪。微臣新科高中不過半月，便犯下了抗旨不尊，管教不嚴，兩條大罪，還請皇上依法整治。」
「狀元郎言之有理，朕應當治罪。」
他緩步走近，明黃的衣擺在眼前拂過。
「可狀元郎文采過人，他日必為棟梁之才。朕若治你的罪，定要蒙上昏君的罪名罷。」他側目凝向身體單薄的她，一雙鳳目中流光溢彩，又道︰「起來說話。」
寒燻遲疑片刻，行了個禮，「多謝皇上。」
她恭敬站起來，或許是方才跪得太久，又或許是身體仍然有些虛弱，她站起來的瞬間，竟腿下一軟，直直朝楚天玨撲去，徑自撲到了他懷中。
鼻尖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觸上去淡淡涼涼的黃袍，熟悉的清香。寒燻頓時感到心慌意亂，他溫熱的呼吸落在她光潔的額頭上，一下一下燙起了無數小疙瘩。她慌亂而不知所措，腦子里只剩下一個想法︰她在他懷中，她竟然在他懷中……
楚天玨一震，見她慌慌張張逃開，踉蹌著連退好幾步，甚至差點摔倒。立即眉目一松，大笑出了聲音，「狀元郎，你可要小心些。」
「微臣該死，微臣該死。」
搖搖晃晃站直身體，寒燻松回口氣，連連告罪後，抬頭對上他的眼眸，恍惚間有些失神。
那桃樹下刺目撼人的黃袍。
那超凡月兌俗的風姿。
那銳不可當的王者氣息。
這個男人郁秀得就像嵌在畫卷中一般，是由濃郁典雅的水墨暈染而來的。
那麼些年與他朝夕相伴，她到最後才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他。他的變化太大，寒燻幾乎都忘記了，初時，他是這般清俊高雅，平和中又有一股矜貴，矜貴卻不疏離，隱隱透出風華絕代的味道。
可惜，都是假象，只是假象罷了。
「狀元郎名喚玉乾風，玉石之玉，乾坤之乾，清風之風，真是個好名字。」溫潤的聲音從前方飄來，暈著清澈的笑意，明媚而動听，「走，隨朕去靈鷲苑喝一杯。」
靈鷲苑？
寒燻記得，上一世自己初次見他時，靈鷲苑已被賢妃娘娘更名為風來水榭。當日楚天玨與賢妃娘娘對詩，賢妃娘娘更勝一籌，楚天玨拜了下風後問她要何獎賞，她說這靈鷲苑名字不夠雅潔，意欲換成風來水榭。楚天玨听了十分喜歡，便應下了。
可如今，怎麼還叫靈鷲苑？
她蹙眉，暗自考慮了一會，很快了然。上一世她病好進宮面聖時，新科高中已過去一月。這次不過半月就進宮了，想必很多事情確是會和以前有所差別。
「玉大人，可有听朕說話？」
寒燻一听他語中似乎暗帶不滿，立即盈盈跪下，「微臣該死。」
她苦笑，與他相處不過半柱香時間，統共說了五六句話，卻有一半都是微臣該死。以他前期的性子，怕是要取笑她了。
果然，楚天玨挑眉便笑。
他原本已經踏出去好遠，此刻又走回來，緩步靠近她，解下自己的披風蓋在她身上，嘆了句，「朕有那麼可怕嗎？總是將微臣該死掛在嘴上，玉大人放心，朕不會讓你死。走吧！」
末了拍拍她的肩膀，眼底盡是溫和的笑意。
「皇上，這披肩？」
「朕將披肩給你，你便披著，不要推辭。雖是春日，玉大人穿的也太少了些，回頭病情加重可不好。」
寒燻難以推辭，只能應下，「微臣遵旨。」
他滿意地點點頭，回過身去，依著日光，背影說不出的清雅秀致，「這春/色可真好，玉大人覺得呢？」
「是。」寒燻心底一片涼，努力擠出笑容道︰「如皇上所說，春/色十分好。」
「春/色好，家國今後若能盛強到比這春/色還好，朕便能做個安樂皇帝了。玉大人可要幫朕，好好富國安民啊。」
寒燻跟在他身後，手指緊緊拽住披風，連指尖都忍不住顫抖。這樣美好的他，令她的眼眸逐漸揚起銳利之色。
楚天玨，你就是用這樣一副面容欺騙世人的嗎？你在這里賞春，被你害死的人，他們魂歸黃泉，走得十分不甘，你可知道？
我不會再被你騙了，永遠不會。
她閉了閉眼楮，平復心緒回道︰「臣定當竭盡全力。」
楚天玨這次並未接話。
沿途的桃樹上開滿了粉女敕的花朵，風輕輕一吹，花瓣紛紛揚揚，猶如蝴蝶般飄下來。一片片落在楚天玨高貴的明黃色龍袍上，落在顧寒燻晶瑩的睫毛間。
紛紛揚揚的花瓣，就像是天上下起了花瓣雨。寒燻望著前方那人，有片刻恍惚，仿佛世間會千年萬年停止在這一瞬間。
她眨了眨眼楮，花瓣悠悠滑落。
「玉大人不必過多拘束，上前與朕……」
楚天玨側頭看她，恰好看見她輕輕眨眼，花瓣從臉頰輕柔而下，迎面撲來淡淡的清香。他失神，不覺中停住了步伐。
這位新科狀元，長得十分標志，凝神細看，倒有那傾國之色。他細細一笑，女子傾國必誤國，男子傾國又會如何呢？
「皇上？」劉捷侯在一側，只喊了他一聲，算是提醒。
楚天玨搖頭示意，身子轉向顧寒燻，眸光流轉，隱隱蘊了絲亮色，「朕是見玉大人太過拘束，方想提醒一聲。不料玉大人貌比潘安，風姿過人，連朕都看呆了去，今後怕是要惹不少麻煩了。」
楚天玨說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拂袖走進靈鷲苑。身後的宮女侍衛听他這樣講，眼楮直勾勾打量起顧寒燻，看得她渾身不自在。幸而經歷過無數風浪，不管遇到什麼，她都能波瀾不驚，這才壓抑住了滿腔的難忍。
她緊隨其後走進靈鷲苑，附和著應了聲，「皇上說笑了。」
「朕可沒有說笑。」繞過小花園，迎面便是此行的目的地，靈鷲苑中的安雅亭。從前，她時常與他在這里對飲，交心，無話不說。而今，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有了。
「啊——」
寒燻一個趔趄，身子不穩，絆到了台階又朝前撲去。她心頭哀嚎，自己真是笨的可以，竟然忘記了安雅亭邊上的台階。這台階曾絆倒過三王爺家的小兒子。皇上心疼佷子，不日便命人將安雅亭重建，去掉了台階，與地面同高。
上一世，走慣了沒有台階的安雅亭，寒燻早就習以為常了。因而此次也沒去注意，下意識就直接邁步。這倒好，狠狠摔了一跤。
「玉大人，連走路都不穩，看來你的身子果真病的嚴重。帶病進宮見朕，著實難為你了。」
寒燻猛然睜開眼楮，望著他近在咫尺的唇角，灼熱的手臂是他那修長如玉的節指，心髒 里啪啦亂跳。
他竟然，擁住了她，沒有令她摔倒在地。
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還要被騙一次嗎？怎麼可以有悸動？他扶著她手臂的那雙手上，染著了多少鮮血，那一滴滴鮮血，會不會通過他的手，印入她的肌膚中。
寒燻一怔，用力推開他。
「微臣該死，屢次令皇上受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