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外頭風大，不如我們進屋吧？你身子剛好，可別受涼了。」
簡單整潔的院落中，紫翠扶著楚夕月四下里走動。突然風起，吹得衣衫飛揚，發絲亂舞。紫翠一哆嗦，忍不住第三次勸說主子。
楚夕月卻不以為然，搖了搖頭道︰「听青玉說玉大人就在前面，這些時日承蒙她照顧，我理該去道聲謝，你先回去吧。」
「可是……」
「回去吧，我和玉大人在一塊，你還不放心嗎？」她拍拍紫翠的手，目光早已凝向前方，認真搜尋起寒燻的身影。
紫翠雖然只是個小丫鬟，年紀也不大，但從小呆在宮中，學多了人情世故，看遍了愛恨情仇，對楚夕月此刻的表現，也有幾分了然。她家公主，怕是對這位貌比潘安，氣宇不凡的少年狀元郎有了情意。
宜妃娘娘走得早，公主自小就不受重視，也沒人疼愛，只有八王爺楚文煜時常前來看望。可惜八王爺近些年身子越來越差，自顧不暇，更別說阻止皇帝讓公主和親一事了。她知道，公主渴望有個心愛的人相守白頭。她不懂感情，說不上什麼話，但卻明白這位狀元爺是個好人，希望她能讓公主開心。
「好，小姐，那我先回去了。你可千萬要注意身子，別著涼了。」
楚夕月點頭，側身朝桃林深處走去。
偌大的狀元府，下人不過十來個，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便連亭台樓閣都極少。唯一耀眼處，就是這片郁郁蒼蒼的桃花林。滿樹桃花細細碎碎，清新的花香撲面而來，縈繞在鼻尖，染在衣服上，沁人心脾。
寒燻安靜坐在桃林中間的小軒里，雙手抱臂，目光悠長而久遠，認真凝望著頭頂上方那片浩瀚無際的星空，樸素的青衫被夜風輕輕揚起。
她一動不動，恍若雋美的水墨畫，叫人只看一眼，便再移不開目光。
明黃色的披肩悄然落在肩上。
寒燻微怔，轉過頭看見楚夕月，立即站起身。她的臉色已經恢復瑩潤，眉目間暈上了夜霧，「林姑娘，更深露重，不要出來的好。」
「玉大人獨自在這里呆了那麼久，更要小心夜涼。」
她微笑，修長的手指解下披風，蓋回她身上，「我不妨事，你既然來了，便一起坐一會吧。」
寒燻知道，世間的人之所以相遇，都是因為緣分。
前世，她不曾見過楚夕月，卻為她可悲的命運感到難過。重生後，她遇見了她，這個從小就無人疼愛的女子，相比之下，她幸運太多。起碼，她在最痛苦無助的時候，遇見了養父一家人。而她呢，跌跌撞撞獨自走來，身邊的兄弟姐妹一個都不能依靠，最後只能選擇在陌生人身上賭一把。如若，那天不是她，而是別人，她賭輸了，是否此生就如花朵般凋謝，再也無法盛開？
可她，也不過是個豆蔻年華的小女子罷了。生在帝王家，緣何就要毀盡一生？
「玉大人愁眉深鎖，可是有什麼煩心事？」楚夕月穩坐在她身側，皎潔的月色，映照出她臉上溫婉的笑容，「跟我說說如何？興許能為大人分憂。」
寒燻望了她一眼，輕輕搖頭道，「花前月下，愜意無限，怎會有煩心事？不過是在下胡思亂想罷了。」
「沒想到，玉大人對我如此見外。」
她這樣說，言語中盡是失落。
原以為，幾日來她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也是因為有了情意。難道，她想錯了嗎？她低下頭，目光盯住地上的花瓣，細細發怔。
「如若對林小姐見外，便不會邀你坐下了。」
寒燻寧靜而笑，並未看出任何奇怪的端倪。她的笑容里充斥著堅定與真誠，像是能穿透一切，讓人下意識覺得，她說的都是真心話。
楚夕月終于舒心，她直起身子，攤開手去接隨風而來的桃花瓣。一片兩片的花瓣落在她掌心，清爽的香氣淡淡繞在指尖。
「真好看，天上下花瓣雨了嗎？」她笑得天真，很快又沉下臉，「可是，花瓣一直掉下來，掉光了怎麼辦？」
寒燻眉目一頓，揚起頭失神地望著楚夕月。
「寒燻姐姐，寒燻姐姐，我坐在桃花樹下睡著了，你怎麼都不叫醒我啊？告訴你哦，有很多很多花瓣掉下來，可好看了。我還在懷疑，是不是天上在下花瓣雨。你看，我全身都是花瓣呢！」
小若瑄的聲音好像鳥兒的歌唱，唧唧喳喳，擾得她不能安心練劍。她捏捏小若瑄的鼻子，又見她燦爛的笑臉變得沮喪，「可是寒燻姐姐，花瓣一直掉下來，掉光了怎麼辦？」
「花瓣不會掉光的……」
「為什麼？」
「因為，天上真的會下花瓣雨。」
「噗呲。」楚夕月笑出了聲音，「玉大人，你這話只能騙騙小孩子。」
寒燻回過神，小若瑄撅起嘴巴一臉沮喪的模樣緩慢在眼前消失，幻化成楚夕月好看的側臉。寒燻明亮如星眸一般的眼底帶著些許的猶豫，半晌，開口問道︰「恕在下冒昧，不知林姑娘芳齡幾何？」
芳齡幾何？
楚夕月慌忙低下頭，感到胸口一窒，心髒撲通撲通仿佛要跳出胸腔。她雙手緊緊握住衣角，臉上竟然出現了淡淡的紅暈。
她聲輕如風道︰「一十七歲。」
夜風如懷，寒燻起身走出兩步，負手而立。
一十七歲！若瑄要是活著，今年恰好也是一十七歲了。怪不得自己如此想要保護這苦命的公主。原是因為在她身上，看見了若瑄的影子。
也罷，不能從楚天玨手上救下若瑄，便盡力護楚夕月周全吧。她們兩人雖然沒有聯系，但她卻下意識覺得，若瑄長大後的樣子，性格，應當都與她差不多。若瑄肯定也是個喜歡自由，天真美好，又敢于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人。
「玉大人，你再要說心頭沒有煩心事，我可不信了。」
寒燻轉過身，眼眸含笑。
人人都說，新科狀元玉乾風，溫潤如玉，英俊瀟灑。翩翩少年郎，文采風流，才思敏捷，松柏襟懷令人堪慕。楚夕月想，也只有像她這樣超凡出塵的人，才會擁有如此迷人的笑靨。
桃花在夜風輕輕起舞。
寒燻忽然低沉道︰「許多年以前，我的妹妹也像你一樣問過我，‘花瓣一直掉下來，掉光了怎麼辦’。那時候，我便是那樣回答她的。我說‘花瓣不會掉光，因為天上真的會下花瓣雨’。她當真了，日日盼著下花瓣雨的那一天。」
楚夕月靜默，瞧見了她眼眸深處，那深刻到無法隱藏的痛楚。
「她等著，我便由著她等。我也不告訴她，那是騙她的。我原想等我練好的武藝，有了空閑，便為她造一場花瓣雨。只可惜，她永遠也看不到了……」
寒燻遙望著夜空，狹長的眼眸中一片空曠。
「不知道，那個世界有沒有花瓣雨。」
安靜無人的院子里，大片粉女敕的桃花隨風無聲地搖曳著，清香恍若要溢滿整個世間。
楚夕月緩緩走到她身側，一言不發，輕輕地伸出手，落在寒燻被夜霧沁得略顯冰涼的肩上。她很想安慰她，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合適。只能讓投射進她眼底的目光，變得格外柔軟。
「林姑娘，你很像她。」
楚夕月怔了怔，又走近些，她的聲音很迫切，依稀帶了某種深刻的感情，「玉大人，那個世界一定有花瓣雨，你妹妹會很幸福。」
「可是——」
她忽然緊緊握住了寒燻的手，她的手很暖，她的心輕顫。她的目光通透無暇，眼眸深邃，因為緊張，握住她手的指尖，也在細小的顫抖。
「可是，縱然我像你妹妹，你也不要真的將我當成你妹妹，可好？」她擔憂地望著她，「你對我好，對我照顧，都不要因為我像你妹妹，可好？」
寒燻瞪大眼楮，趕忙掙月兌她，迅速退到一側。
她言語間的意思令她驚慌，那懇求的口氣，覆滿了感情。她真是大意，這幾日，只想著要好好照顧她，忘卻了自己如今是「男子」，不保持該有的距離會闖大禍。
「林姑娘，連日來對你的照顧，乃出于俠義之情。雖不全是因為你像我妹妹，但也……」
「那就好。」她湊近來，笑得像個孩子，「不是因為像你妹妹便好。」
寒燻吃驚地望著她，她越笑越燦爛，笑容柔和似春夜里雋美的桃花香，寒燻的心瞬間往下沉。
「林姑娘，在下的意思是，在下對林姑娘沒有其他想法。若無意間的舉止讓林姑娘誤會，在下今日賠個不是，望林姑娘見諒。」
「誤會？」楚夕月的眼神有些恍惚，她看著她，探問道︰「玉大人，你是否已經有喜歡的女子了？」
「這……」
她自己本就是女子，何來喜歡的女子？
「有沒有？」
「在下雖沒有喜歡的女子，但是，」她咬咬牙，俯身跪下，「但是對公主，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你竟然……」
楚夕月猶如當頭棒喝，不可置信地凝向她，身體僵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夜風中，她渾身寒冷如冰，踉蹌著後退幾步，笑容有些失措，「玉大人，你知道我是公主？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幾日，一直在陪我演戲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