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暖轎穩穩落在府邸前，朦朧的空氣里布滿濃霧，隱約透出細微的涼意。青玉小心地將寒燻扶下轎，紅衣女子緊隨其後，剛踏出半步，肩頭已然落了件青色長衫。
她怔忪抬頭，烏黑的長發隨風飛揚，眼中一片氤氳潤濕。她咬住嘴唇又松開，忍不住低聲問她︰「我只是你花錢買回來的奴僕，為何如此待我？」
寒燻淡笑，「從這一刻起，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僕。你想去哪里，想做什麼，都沒有人會阻攔，你已經自由了。」
「自由……」
女子的眼眸中出現剎那的失措。
這個詞，跟她的距離那樣遙遠，過去幾年，她根本不敢去想。現在，卻有一個人告訴她，從今以後她都自由了。
她失神地站在寒燻跟前，蒼白的臉上，終于泛起了淚光。
那一滴滴眼淚順著眼眸流下臉頰，滾燙的淚水，很快融入了肩頭披著的青衫中。
「姑娘。」溫和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寒燻咳嗽幾聲，輕道︰「進府吧。」
她點點頭。
忽然一陣風起。
落了一地的桃花瓣細細碎碎，閃著瑩潤的光澤。花瓣片片飛舞在空中，劃破了微寒的夜色。
「大人。」她叫住她，蛾眉綻開，唇角揚起若有似無淡淡的微笑。因為太淡了，看上去就好像沒有在笑，「紅鳶，我叫紅鳶。」
寒燻頓住步伐，閉了閉眼楮，眉梢染著了夜霧。
你叫紅鳶，我知道……
只是，我無法解釋，為何會知道。
「我記下了，紅鳶姑娘。」
府門被輕輕關上。
不遠處的轉角，兩個黑點由遠而近隱現出兩個人影。
紫衫男子眼波邪魅，清冷的月色映得他的面龐如暗夜中凌厲的花。他目光深邃，饒有意味地凝望著府門已經關上的狀元府，嘴邊的笑容越來越張揚。
身側的灰衣男子恭敬道︰「王爺，當真要放過紅鳶？」
「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他揉著眉眼，古怪地勾起唇角，「言綜，你有沒有覺得，那位新科狀元有些奇怪？」
「是。」他稍有停頓道︰「美艷如同女子。」
「言綜，若她真是女子，你可能坐懷不亂？」
「不能。」
「哦？」他心中泛起細小的驚詫，這位部下出了名的冷血，非但從不進，就連傾城佳麗都懶得看一眼。而他竟能因玉乾風說出「美艷如同女子」、「不能」這些話。可見玉乾風的姿色，已非一般女子可及。
既然連言綜都這樣認為，那麼，可見他心中的猜想並不荒唐。
但是，她為何要擲萬兩黃金，買下一個風塵女子呢？莫非她們此前便認識對方？
不！
紅鳶三日前才到帝都，而玉乾風自楚夕月死後，稱病連連告假，兩人應當沒有機會見面才是。
他目光悠遠，想起了方才在天香館時的情景。
……
「我出一萬兩黃金。」
柳娘目光微閃，捂住手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眼中仿佛已經看到了從天滾滾而下的金子。她咬咬牙，不顧疼痛趕緊將鎖鏈撿起來，急忙問道︰「一萬兩黃金！一萬兩黃金還有人要往上叫嗎？」
他抬了抬手，恍惚間，卻撞見了那道目光。
緊張，迫切，隱忍，虛弱，而又堅韌的目光，輕輕落在他身上。
「老板娘，請稍待片刻，我要與這位公子說幾句話。」
然後，他起身走向她，慢慢地走到了她面前。周圍陣陣轟響，紛紛議論聲一波接著一波。他低下頭，湊到她耳邊，輕聲如耳語道︰「狀元郎，皇妹為你而死不過五日，尸骨未寒，你卻已經在此跟本王搶女人了？你這樣做，對得起她在天之靈嗎？」
寒燻愕然轉頭，由于生病的緣故，她的身體仍舊十分無力，手背處從剛剛被人踫撞開始，便像有無數只螞蟻在咬噬攀爬。他離她這樣近，危險的氣息和著酒氣沖進她的鼻內。他的嘴唇湊近她的耳朵，說出的話那樣惡毒傷人，令她忍不住痛苦。可是，他們之間的姿勢卻那樣親昵。
寒燻朝一側移動，與他拉開些距離，淡然道︰「此處人多嘴雜，恕微臣不能暴露身份，向王爺行禮，還請王爺見諒。」
「呵。」他輕笑，有意湊近去，呵氣在她耳畔，「玉大人不必多慮，本王也和你一樣，不能暴露身份。」
寒燻的耳朵霎時一陣火熱，看見青玉被言綜攔在身側，一臉擔憂的模樣，她搖搖頭，算告訴她不會有事。
她不知道楚玄燁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也猜不透他跟紅鳶之間，有什麼聯系。但她一定要將紅鳶帶出去，任何人都無法阻攔。
「王爺，這位姑娘，煩請讓給我，可好？」
楚玄燁眯起眼楮。
他感覺到她十分虛弱，一手抵在桌沿上，一手垂在身側。她的目光淡而堅毅，只是臉色太過蒼白，額頭有微微的汗。
她看著他，語氣懇求。
如此近的距離，他能清楚感受到她身上溫熱清裊的體香。那味道從四面八方擁抱住他，他的心跳忽然變得劇烈，就像下一秒便會躥出胸膛。
「為什麼？」
他听見自己的聲音，竟然夾了絲難得的柔軟。
「只是覺得，我與這位女子有緣。」她澀然一笑，仿佛連她自己都知道這理由是多麼的可笑與蒼白。
她在緊張。
原來，她並沒有平日里看起來那樣鎮靜自若，她也會緊張。害怕他一句話不同意的話，讓她所有希望都破滅。
然而，他卻因這個蒼白又可笑的理由，答應了她的請求。
他將心愛的獵物從手上放開了，放到了一個能讓他產生異樣感覺的人身邊。也許，獵物會依傍上她，再也不回來。也許，這個人會拼盡全力保護獵物，令他無機可乘。
也許，還有更多也許！
他將來肯定會後悔，一個簡單的決定，要浪費許多原本不用浪費的力氣。
可是，他卻放任自己，做了愚蠢的事。
……
「王爺，你在想什麼？那位玉大人嗎？」
楚玄燁回過神，「是，我在想她。」
「王爺……」
「不必擔心。」他擺擺手，深深望了狀元府門一眼，笑著轉過身。指尖摩挲著自己削瘦的下巴，心情似乎很好，他低低道︰「這些事情，我自有分寸，一個玉乾風勾不起多少事。言綜，我們也該回府了。」
言綜點點頭，「是。」
他緊隨在楚玄燁身後，心中，卻揚起了濃烈的不安。
「王爺，若玉大人真是女子，您會如何？」
楚玄燁怔神。
……
「好，一萬兩黃金成交。這位公子，以後她就是你的人了。」
她輕輕點頭，對身側之人吩咐了幾句，那人一躍而起來到柳娘跟前。不知對她說了什麼，柳娘立即點頭哈腰，將鎖鏈交給她。
時間尚早，其余客人雖未抱的美人歸，但也不著急離去。
他本意也是想多呆一會，然而喝下兩杯酒再抬頭時，已經不見了她的身影。他說不清自己怎麼了，只顧急急朝門口追去。
那一剎，看見她站在紅鳶跟前，握起她的手，細心查看那道道紅印，卻被紅鳶狠狠推開。那一剎，她立不穩，身子向後傾倒時，他不顧一切重重推開過往的行人將她拉近懷中。
他感覺到的，是她柔若無骨的身子，和迷人的體香。
她的手攥緊他紫色的長衫，指尖冰涼刺骨，手背處傷口觸目驚心。
「狀元郎，你怎得這樣不小心呢？」他柔聲，握住她腰肢的手不由一緊。而那一緊，竟叫他的心，無聲地一動。
「多謝王爺。」
她急忙推開他，下意識攏了攏衣衫。明明沒有值得驚慌的事，她卻神色不安，方才急促的心跳聲仿佛順著她微顫的指尖，穿透衣衫，傳進他的血液中。
……
楚玄燁負手而立，目光灼灼十分逼人，他雲淡風輕道︰「若她是女子，那本王一定要得到。」
言綜蹙眉，「是。」
他的手緊握住腰際的佩劍，他能感覺到王爺對玉乾風真的很在意。
這下卻麻煩了。
感情用事，難成大器，最終只會一敗涂地。
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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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玄燁應當不會發現她的身份罷？
「公子，那位紅鳶姑娘？」
一句問話打斷了寒燻的思緒。
「怎麼了？」
「那位紅鳶姑娘，你相熟嗎？若不相熟，帶回來怕是有生事端。」
青玉遲疑很久，終于還是問了出來，並非她質疑公子做的事情。只不過，將陌生女子帶回家，已經令她有些心有余悸了。楚夕月之事差點要了公子半條命，這次的女子，不知又會帶來怎樣的一切。
「青玉，有些事，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希望你見諒。但我答應你，從今往後，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寒燻握住她的手，感情真摯道︰「我不會再讓你像這幾日一樣擔心了。」
「公子。」青玉俯身蹲在她跟前，眼眶微微浸濕，「你這樣說，青玉就放心了。公子不管做什麼，青玉都支持公子。」
寒燻點點頭，扶她起身，緩步走到窗前，親手將窗戶打開。
她仰起頭，望著夜空中一閃一閃的星光，純淨地笑著，眉目間落下一片恬靜自若的光華。她凝視著最閃耀的那顆星星，眼中深邃的感情比夜空更為深沉。
夕月公主，對不起，待所有事情結束，我便去向你賠罪。可在這之前，我必須好好活著。
對不起……
「公子！」肩頭披上了一件衣服，青玉知道她是在看楚夕月，也安靜站在旁側，陪著她一起看。
不知過了多久，寒燻眸光微閃，似想起些什麼，側頭對青玉道︰「青玉，我托你去幫我查一件事。」
「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