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宮後的阿蘅找了冷水悄悄敷了眼楮,也沒驚動人,悄悄睡了,想著第二天就說不舒服不去上課便罷了,混了一天過去,到了晚間,梅妝提醒她去看看皇上。
她這才知道,獨孤晟病倒了。
她只得匆匆換了衣服便往獨孤晟的寢殿體仁殿去,沒想到到了那里卻得了話,皇上這些日子都住在鳳儀宮,連批折子都在那兒,生病後更索性在那里養病了。
她皺了皺眉,讓步輦轉了去了鳳儀宮,卻想起大哥說的那些話,心里五味雜陳。
鳳儀宮一切原樣,她曾在這里一日一日地閑坐,發呆直到死去,這里對她來說是一個監牢,重游故地,著實心情不太好,她下了步輦走進去,卻看到前殿院子里幾個太監、宮女被按著那里一五一十的打板子,御前總管太監吉祥也被按在條凳上堵了著嘴打。
有內侍屏氣出來接了她一路引到後院,一進門,梨花似雪,她腳步不由地停了下來,站在梨樹下,看到雪也似的花瓣落下,恍惚了起來,不由的想到︰「其實大哥說得真沒錯,這花不太吉利。」興許是年紀大了,倒覺得還是花紅柳綠熱熱鬧鬧的花花草草才好。
眾人看到長公主停下來看花,也不敢催促,只在旁邊躬身等著,阿蘅慢慢走了幾步,往自己從前的主院走去。
卻是听到隆福太後在里頭一行哭一行訴︰「說是整夜整夜的都在批折子,不睡覺,膳也進得少,這些天殺的內侍居然也不勸著皇上,更是瞞著我那邊!硬是暈倒了才來報我,不打他們打誰?皇上您是一國之本,你這樣拿自己的身體糟踐,國家大事我也不管了,你若有個好歹,你就想想我老太婆這一輩子還能經得起白發再送黑發麼!」
阿蘅住了腳,里頭獨孤晟低沉的聲音響起︰「是兒子的錯,母後息怒,不過是小病,母後莫要擔憂了,不是故意的,實是睡不著。」聲音里充滿了疲憊。
之後隆福太後又哭了幾句,數落幾句,句句都扎心,獨孤晟只是長久的沉默,並不說話。
阿蘅走了進去,隆福太後看到她來,才收了淚水道︰「阿蘅勸勸你皇兄。」
阿蘅看到獨孤晟披著件外袍半倚在床頭,臉上一股死灰之氣,從前那股銳氣全無,不由心里大吃一驚,她施禮道︰「听聞皇兄身體有恙,妹妹十分牽掛,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獨孤晟點了點頭道︰「妹妹不必多禮,我沒什麼事,太醫們大驚小怪罷了。」
隆福太後看著外頭白茫茫的梨花,想起皇後在這里薨的,老人家心里不免有些忌諱,轉過頭對獨孤晟道︰「還是回你寢殿去休養吧,這里什麼都不齊備的,不方便。」
獨孤晟低聲道︰「太醫說了病體不宜挪動,而且那邊有些吵鬧,待過幾天再說吧。」
隆福太後看知方才自己說的話他已听進去了,也勉力吃了一碗稀粥,內侍宮女們她又叫人來打了一通,料想接下來沒事,太醫說是他憂思過重,過于疲勞,需得好好歇息,排解排解,阿蘅天真爛漫,陪他說一會兒話大概也能開解,便站了起來道︰「那哀家先回宮了,阿蘅略陪陪你大哥,開解開解。」一邊站了起來道︰「外頭服侍的只是略略教訓幾句,再不把皇上的龍體放在心上的,哀家一定要統統換掉。」一行說一行出去了。
隆福太後走了,阿蘅坐著也不知道說什麼,看著獨孤晟,心里很是復雜,自己曾那樣的愛著他,十年,他一直當自己是好兄弟,多少次生死關頭一起闖過來,自己卻將他當成自己的丈夫敬愛著,幫扶著,燕子磯那天,知道他陷入重圍將死,她什麼都不管了,心里只想著救他……一切愛恨徹骨,最後終歸寂然。
獨孤晟大概很累,閉著眼楮了躺了一會兒看她不說話,便道︰「妹妹給大哥吹個笛子听听吧。」
阿蘅低聲道︰「沒帶笛子。」
獨孤晟哦了一聲,也不說話了,只轉過頭去看著窗外的梨花發呆,月色很好,梨花溶溶。
阿蘅才進來,又不好就說走,但是又不知說什麼,笛子是不敢吹了,實是怕被認出,看他這般郁郁寡歡的日子,若是奏樂大概能讓他心上好過些,她想了想道︰「給你彈個曲子吧。」
獨孤晟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阿蘅,看她徑直站了起來,從旁邊的琴架子上拿了柄琴過來順手到窗前的短榻那兒盤膝坐下,調弦促軫,彈了起來。
琴聲響起,一開場卻便隱隱金石之聲,鏗鏘哀烈,獨孤晟一愣,緊接著連綿而奏,激昂高亢,繁密處似鐵馬冰河,赫然是一曲將軍令。
琴聲漸漸急促,猶如暴風驟雨,又似驚濤拍浪,隱有金鐵憤鳴之聲,氣勢磅礡,雄風烈烈,獨孤晟閉上眼楮,仿佛回到了戰場上,從前金戈鐵馬種種掠過,最艱難的時候,卻是他最不孤單的時候,那時候雄心萬丈,那時候俾睨天下,要開疆拓土,要萬世偉業,那時候,還有人站在自己身邊,並肩而立……
一曲將軍令奏完,卻自然而然的接上了碧海潮聲曲,潮聲緩緩,宛如經年戰畢,英雄歸隱,高山流水,深谷走雲,深草閑花……
曲終收撥之際,天闕沉沉,長夜未央,阿蘅轉過頭看獨孤晟閉著雙眼已經沉沉睡去,她輕輕放了那琴,出去招了內侍進來服侍,自回了宮。
天亮的時候,獨孤晟發現數日難以入眠的他居然沉沉地睡了一覺,還做了個美夢,夢里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他還在征程中,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一切都還來得及。
夢有多好,醒起來的時候就有多斷腸。
之後好像病還是漸漸好了起來,皇上身體壯健,太後又盯得緊,御醫們個個如臨大敵,內侍們更是小心翼翼。
阿蘅只是微微笑,時間會抹平一切,不就是痛一陣麼,總會過去的。
漸漸日子又恢復尋常,阿蘅依然有空出宮解悶,卻經常「恰巧」遇上定北侯請顧曠去賞花、听曲兒……
之後崔華辰給她重新修訂了一份嚴格的武藝訓練課程,每一日都排得滿滿的,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從前的武藝就是崔華辰天天督著練出來的,如今又回到幼時的狀態,崔華辰是個很嚴厲的人,檢查了她的武藝進度後滿臉不悅︰「你看你練的什麼?既然要練就練到最好,要不就索性別練,三腳貓的功夫有什麼用?」阿蘅不得不將自己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武藝上,幾乎每一天都在極限的疲勞中入睡。
日子這般一日一日的過下去,獨孤晟那邊卻開始頻繁出入寺廟,陪太後禮佛,自己親去禮佛,請得道高僧到京城講經。
崔華辰暗地對阿蘅嗤笑道︰「想是要修來世了。」
阿蘅一口酒嗆著了,簡直哭笑不得。
隆福太後自己篤信佛,卻對獨孤晟這樣的舉止不安起來,一日阿蘅中午去慈懿殿給太後選衣服樣子,後來困了便在那兒耳房歇息了一下,小憩起來去找隆福太後,卻听到隆福太後和獨孤晟在說話︰「六宮諸妃,這些日子,你竟無一寵幸,皇上您膝下尤虛……皇後的位子空著也不是個辦法……」
獨孤晟沉默了一會兒道︰「母後,朕不會再立後了。」
隆福太後呆了呆,獨孤晟仿佛強調一般的又道︰「朕的皇後,只會是崔華儀一人。」
隆福太後半晌沒說話,隔了一會兒才道︰「隨皇上高興吧,將來不拘哪個妃子生下皇兒,記在皇後名下為嫡子也成,如今後宮的幾個妃嬪都還是剛開國那會兒定下來的,皇上想必是沒有看得上的,哀家看還是選秀吧。」
獨孤晟卻淡淡道︰「不必選秀了……朕打算遣散六宮。」
隆福太後失聲道︰「你說什麼!」
獨孤晟淡淡道︰「再過一段時間,朕會受戒,在宮里做在家居士,茹素守戒,六宮宮妃未受寵幸的疑慮遣散回家,受過寵幸的听其改嫁。」
隆福太後斷然喝道︰「皇上您是病糊涂了麼!」
獨孤晟沉聲道︰「母後,朕意已決,若不是為了母後,為了這天下還沒有後繼者,朕恨不得此身已死,如今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朕已下了旨意,召秦王回京,他也年滿十六了,若是可教,朕將來便立他為太子,若是不可教,則賜婚,在他兒子中覓適者立之。」
隆福太後半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便听到哭泣聲,獨孤晟也默然了一會兒才低聲道︰「秦王是大哥的兒子,傳給他也沒什麼不對的,母後也不要太難過,您就當兒子患了病,生不了孩子了吧……」
隆福太後哭聲越發大起來,獨孤晟卻大步走出了房間。
阿蘅一個人呆呆地站在耳房里頭,看香爐上煙裊裊而起,濃淡卷舒。
阿蘅想,何至于到這一步呢。
但是即使是這樣,獨孤晟,我們也回不了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