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一時寂靜無聲,所有人都緊張地盯著手握刀柄的風儀。
三叔公卻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依舊老神在在地用手捻著胡子,仿佛風儀手里拿的不是刀,而是一塊豆腐似的。倒是在老鎮長喊出「等一下」的時候,皺著眉頭停下了捻胡子的動作,他似乎听到了佷孫李牧的聲音。
但是等他回頭朝後看了幾眼時,卻只看到大街上已經擠得嚴嚴實實的人群,一個個如同被掐住喉嚨的雞一樣,只顧著伸長脖子張大嘴巴盯著前方,臉上的神情更是五花八門,既有焦急的,也有憤怒和憐憫的,還有無動于衷的,當然最多的還是一臉好奇之色看熱鬧的。
就在三叔公回頭的瞬間,另外一邊的人群中突然騷動了一下,隨後擠出來一個年輕的黑甲軍士,口中也高喊著「等一下」,卻是讓老鎮長和三叔公楞了一下,臉色微變地對視了一眼,旋即又恢復了正常。
他們自然一眼就看出這個少年軍士,就是連山鎮韓大貴的兒子韓勇。
此時風儀的臉色居然逐漸緩和下來,不再盯著三叔公,反而轉頭頗為心平氣和地請老鎮長說話,倒是讓韓勇和李牧二人看的一頭霧水。
只見老鎮長用眼角余光掃視了韓勇一眼之後,又轉身對三叔公等幾位老人喝道︰「李老三,你們幾個老不死的跳出來湊什麼熱鬧?貴人面前有你們說話的份嗎?知不知道你等草民若是妨礙軍務等同造反?還不給我退下。」
三叔公幾人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原本他們商量好的好像不只是這些才對,但是見老鎮長連「造反」這種大帽子都扣了下來,估計就是因為韓家那小子跳出來破壞了幾人的計劃,無奈之下也只好一臉悻悻然地退回人群。
李牧倒是悄然松了口氣,把已經伸出牆角的半個身子縮了回去,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地看著一臉若有所思的三叔公,祈禱著他老人家已經有些耳背的耳朵不要那麼好使,若是親自跑過來把自己揪出去,那可真是無妄之災了。
風儀暗中不由直翻白眼,這老東西還真不好對付,先拿話扣著自己,若是自己真敢用妨礙軍務抓了他身後的幾個老頭,他肯定立馬翻臉說自己魚肉百姓。畢竟這個罪名在朝中有人的情況下,還是非常好使的,豈不聞先賢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魚肉百姓」、「與民爭利」這些行為看起來權貴們天天都在做,但是也都是大家遮著蓋著心知肚明的,真要是吃香太難看被逮住個現行,起碼在道義上就落了下風,到時候一群無所事事的御史群起而攻之,擱在誰身上都不會好過。
李牧雖然也勉強有些明白三叔公話里話外的意思,但是見到風儀鐵青著臉色下令拿人的時候,依舊是驚駭欲絕,想都不想地就高喊出聲,想要跳出來承認自己就是對方要找的人,這樣便能夠保住三叔公和幾位長輩的性命。
至于他自己是生是死,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最後看到老鎮長也同時出聲要求風軍侯暫停拿人時,李牧頓時便知道自己和韓勇都有些魯莽了,這幾只老狐狸平時聚在一起聊天時,說話就是雲里霧里皮里陽秋的,彼此之間早就有了默契,那會這麼簡單粗暴地去激怒一個世家子弟?無非就是先強硬地告訴對方,我們這群老頭子也不是吃素的,利害關系都先給你說明白了,接下來自然就是討價還價,看看大家怎麼樣才能夠得出一個人人都滿意的方案罷了。
風儀的眼神依舊凶狠,心中卻憋悶之極,面對著幾個老東西,他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匹狼對著幾只老狐狸,雖然狼很輕松就能夠撕碎幾只連牙齒掉光的老狐狸,但是別忘這幾只老狐狸身後還跟著一群成天想要咬人的鬣狗,別自己在這邊和老狐狸打得興高采烈,那邊的鬣狗已經把自己包圍住準備沖上來咬幾口。
最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剛才似乎說錯話了,原本說自己大字不識一個那是耍賴的話,沒想到卻被幾只老狐狸給揪著不放,躲回人群的那只老狐狸話雖然難听一些,道理還是對的。畢竟《楚律》代表著朝廷的威嚴,自己拿大將軍將令出來對抗,實在有些不妥。
因此風儀也只是剛听到三叔公的譏諷時,一時間氣昏了頭腦,才想要下令拿人。等听到幾個聲音高喊「等一下」的時候,立即讓自己冷靜下來,瞬息之間便想明白了其中利害關系,只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台階,只能繼續陰沉著臉不肯松口。
等到三叔公幾人退回人群之後,老鎮長臉上也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之色,又轉頭對身後的鎮民們喊道︰「大家都先回去吧,不要在這里看熱鬧了,是不是都不做生意了?大家放心,只要我老頭子在,肯定不會讓大家吃虧的。」
風儀的臉色也慢慢恢復了正常,一言不發地看著那些連山鎮鎮民們,在幾個老頭子的帶領下漸漸散去,只剩下那些急著要出鎮子的商旅們還聚集在街道上,街道中的人群如同被梳子梳過一般,頓時稀疏了不少。
「你是小勇啊?好幾年沒見,想不到長得那麼結實威武了。」老鎮長等人群散去,突然轉頭對呆立在街道中不知所措的韓勇說道,「晚上若是有空,就來我家坐一坐,我那不爭氣的孫女還一直惦記著你呢。」
韓勇不由臉色一紅,就要躬身行禮退下的時候,卻听到風儀沉聲道︰「慢著,韓勇你剛才違抗軍令,居然敢出聲阻攔本軍侯下令拿人,卻是何道理?」
老鎮長不由臉色一凝,他原本就是想乘機支開韓勇,把他剛才犯下的小錯誤直接抹掉算了,並且也已經點明韓勇和自己的關系,卻不知道風儀為什麼還要揪著不放?從對方剛才的表現來看,這位世家子弟恐怕也不是省油的燈,分析各種利害關系是把好手,應該不至于想要用這種事情和自己討價還價才對。
韓勇臉色也是一變,意識到情況有些嚴重,這種事情雖然可大可小,如何處置完全就是看上司的性格和心情罷了。但是看著風儀陰沉得快要能夠擰出水來的臉龐,他明白自己必須在走到風儀跟前的幾步路之內想出對策,不然這一關恐怕不太會好過。
正當韓勇踏出最後一步,還是沒有想出辦法的時候,又是一聲淒厲的鷹嘯聲響起,天空中再次出現了金青玉神秘而矯健的身影,如同離弦的弓箭一般穿梭在雲層中。
驀然之間韓勇臉色一松,似乎想到了什麼,上前低聲對風儀說道︰「軍侯,屬下絕對沒有違抗軍令之意。只是剛才突然想到一些事情,情急之下不得已才出聲阻攔,還望軍侯先听屬下說明本意再行軍法,若軍侯依舊認為屬下行為不妥,屬下絕無怨言。」
「哦,你這個大老粗也能想到什麼不成?」風儀揚了一下眉頭,原本陰沉的臉色突然就變得神采飛揚起來,眼中露出一絲挪揄之色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听听又有何妨。只是你要是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那就別怪我不顧軍中兄弟的情義了。」
此時老鎮長臉上也微微露出一絲異色,正想要說話的時候,只見韓勇湊到風儀耳邊低聲道︰「軍侯,想必您也看到空中的金青玉了吧?屬下出身連山鎮,自然知道老鎮長昔年曾得多名御史舉薦,並且和其中一名郭姓御史關系最好,您看……」
「你是說,那位郭姓御史……難不成是‘郭沒臉’的長輩不成?」風儀立時反應過來,臉色再次變了一下,目光閃爍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口中卻用更低的聲音說道。
韓勇心中微微松了口氣,不敢盯著頂頭上司,低頭恭聲道︰「恐怕便是如此了。」
風儀沉吟著來回走動了幾步,突然抬頭笑著對老鎮長到︰「趙鎮長,您看我這當晚輩的也真是糊涂了,您老年歲這麼大,居然就忘記先請您老坐下,這要是把您老累出點毛病來,朝廷中的那些家伙,還不得把我給撕開了寫奏折呢。」
「貴人言重了,我這把老骨頭還不至于這般朽壞。」老鎮長雖然不明白年輕軍侯為什麼突然之間態度大變,但是可以肯定對方現在有求于自己,便也和顏悅色地說道,「只是貴人來自京師繁華之地,自然不太了解我們小地方百姓的疾苦……」
老鎮長一邊說著,一邊搖頭嘆息地指了指依舊蹲在地上的驢車車夫,接著說道︰「這一車白菜在貴人眼中自然不值一提,但恐怕卻是這位車夫數月的辛苦,家中一月的花銷了吧。如今遭受池魚之災,貴人卻是于心何忍?」
縮在小巷子里的李牧听完老鎮長的話之後,突然覺得有些納悶,明明自己是護城河里的一條小魚,怎麼被老鎮長這麼一說,自己反而變成了城門了呢?難道說就如同戲台上演得那般,和不同的人在一起,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也會產生改變不成?
風儀卻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順著老鎮長的意思道︰「趙鎮長說的不錯,這都怪這些軍中粗漢不知體恤民情,晚輩只不過是在椅子上打了個盹而已,他們居然就已經禍害掉整整一車白菜,實在太過不該。還請老鎮長看在他們一心為國的份上,寬恕幾分。」
「你大爺的,這樣也行的啊?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李牧在牆角里不由低聲破口大罵,剛才那名黑甲軍士踩爛白菜,明顯就是這位風軍侯下的命令,現在倒是推個一干二淨,好像他自己變成了一個極為體恤民情的好人似的。
但是幾個軍士包括韓勇在內,听完之後全都不動聲色,對這種事情似乎已經司空見慣。老鎮長更是捋了捋雪白的胡子,點頭說道︰「原來如此,看來我們幾個老朽真是誤會貴人了。只是這白菜已經被踩爛了,我們也不能對此不聞不問,若是……」
「這好辦,屬下犯錯,自然有我這個上司的責任,這車白菜便算是我買下好了。」風軍侯非常爽快地說道,似乎他自己真的就是一個好人,「趙鎮長您且放心,下面所有檢查的貨物都可以按照此例來辦,凡是不小心被破壞的,都由本軍侯賠償便是。」
說完之後,風儀又對韓勇道︰「韓勇,你且扶老鎮長到一邊坐下。」
「不用了,我信得過貴人,就不用在這邊看著了,這就先回去了。」老鎮長笑了笑,阻止了韓勇上前攙扶,身後那位一直站著沒有離開的中年男子見狀,立即上前扶住老鎮長,二人慢慢沿著街道往回走去。
雖然沿途的商販迫于虎翼衛的壓力,沒有發出任何呼聲,但是卻都用敬佩而感激的目光看著老鎮長。李牧不由有些恍惚,老鎮長幾乎是手無縛雞之力,為什麼現在大家看向他的目光,卻有些西樓先生說的故事中,太平鎮鎮民們看著高大俠的眼神。
「大俠不都是身懷絕技,除暴安良的嗎?可是如果沒有絕世武功,又怎麼除暴安良呢?」李牧再次朝里縮了縮,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鎮長並沒有關注商販們的目光,反而有些落寞地看著身邊的中年男子,看著他那略顯憨厚,卻帶著更多懦弱神色的臉龐,心中不由暗自嘆了口氣,有些步履蹣跚地消失在一條小巷子的拐角處。
風儀滿臉笑容地看著老鎮長消失在視線中後,臉色再次變得陰沉無比,沉思了片刻道︰「韓勇,你做的不錯,如果沒有你提醒,真的和這幾位老東……嗯,這幾位老人家鬧翻的話,被‘郭沒臉’給抓住,那到時候可真不好下台。」
說完之後,又重重地拍了拍韓勇的肩膀,似乎是在表示自己很看重他,接著說道︰「不過我們這次來得有些著急,沒帶什麼銀錢出來,原本以為不會這般麻煩的……」
風儀說到這里再次停了下來,韓勇卻不敢接話,心中也沒有絲毫得意之情,反而升起一絲不妙的感覺,以他對這位上司的了解,這般故意示好的行為,背後肯定隱藏著一些自己想不到的問題。
「這樣吧,你去找一下劉大富,我記得他就是連山鎮的。」就在韓勇低頭思索的時候,風儀帶著絲絲不屑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