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前雨 第11章 亦夏亦涼

作者 ︰ 何處听雨

黎叔听到急促的門鈴響後迅速打開了房門。江淮一路閉著眼楮,汗珠順著紙張一樣白的臉龐滾落到脖頸上,牙齒幾乎將沒有血色的下嘴唇咬破。痙攣在停止過短暫的一刻後,又再度襲來。明藍見狀,等不及推他進電梯井,直接將他推到一張長沙發前,邊解開他身上的束縛帶,邊吩咐黎叔和時薇扶穩他,以防他滑下輪椅。

束帶散落在輪椅兩側,江淮的兩條腿腿一瞬間就要因痙攣糾纏在一起,時薇分開了它們。明藍托著他的腰部,和時薇與黎叔一起將他轉移到沙發上。

時薇吩咐佣人蓮姐打一盆溫水過來。明藍解開他的褲子上的紐扣,江淮的右手虛弱地合上了她,剛要張口卻猛烈地嗆咳起來。

時薇撫著他的胸口,眼中水光盈盈︰「你要是不習慣讓明藍做這些,就讓我來做吧。」

江淮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地冷笑了一下,道︰「她是個護士,伺候我是她的工作,我有什麼不習慣的。雖然你的未婚夫是個癱子的現實沒法改變,可我至少不會讓自己的女人做這些髒活。」

明藍的手在他的褲頭處停頓了一秒,一句話也沒有說,繼續手上的工作。

隨著他兩條腿的的痙攣,鼓脹的紙尿褲被一下下地擠壓出淡黃色的液體。江淮閉著眼楮,眼角卻有包不住的淚光,整個臉上寫滿心灰意冷。

隨著明藍撕開紙尿褲兩旁的魔術貼,空氣中的異味頓時變得濃重。「時薇,你轉過去!不要看!」江淮的聲音顫抖著,「我不想被你看到我現在這種可笑的樣子。」

時薇听話地轉過身︰「我先上二樓給你鋪好床。」

明藍用蓮姐打來的清水替他擦拭。江淮張開眼楮,看到的是她低著頭專心的樣子,劉海遮住了她的眉眼,她的唇抿得很緊。

「你……」他不自覺地張開口,說出了一個字後又沉默了。

她手上略停,抬起頭,同樣沉默地看著他。

「你有沒有想過,換一個工作?」江淮的右手向里收了收,似乎是要握緊自己的拳頭,卻無力辦到。

「沒有。」她直起身,端起臉盆,洗了手之後,又去重新接了一盆水。

他仍然仰面躺在沙發上,見她過來,略微偏過了頭,靜靜地看了她一會。

「如果不是因為你父親做的那件事,你大概早就厭煩現在這份工作了吧。成天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下、和這樣壓抑的一個重殘病人朝夕相對,是正常人的話都無法堅持那麼久。」

她想了一下,道︰「你就當我不正常好了。」

「很好,」江淮的笑意苦澀而充滿自嘲,「十二年了,我江淮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一個正常人變得和自己一樣不正常。」

明藍看著他的眼楮,一字一句地說道︰「有句話叫做‘路都是自己選的’,這不關你的事。」

他的痙攣已經停止,這似乎讓他稍稍有了些精神。听完她的話,他大笑起來,眼底透著淒厲︰「我們的路,何嘗是由自己選的?明藍,你不需要可憐我,你我一樣可憐。」

她忍住淚意,鼓起勇氣望著他說︰「或許對你來說,出事以後的一切都是被迫接受的,可對我來說,卻並不是這樣。從我決定跟隨江伯母來江家贖罪的那天起,就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了。更何況……你知道我的心。」

「你也知道我的心吧,我的心拒絕回應你。」江淮冷笑了一下,「你不要以為一個殘廢就該對你的憐憫和所謂的愛感激涕零。你以為你是在贖罪?你是在折磨我你知道嗎?你知不知道你成天在我眼前晃,只會提醒我那件該死的車禍是怎麼發生的、是誰把我變成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明藍的心仿佛被人重重地一擊,她的手下意識地撕扯著毛巾的兩端,久久忘了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她的存在,對江淮而言只是種心理負擔麼?那個也曾對她展開笑顏,也曾對她溫言細語的江淮,已經徹底消失了嗎?這也難怪,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殘疾、病痛煎熬下,他心中的恨意、不平、抱怨也會與日俱增吧。她怎還能奢望他給自己好臉色看?

他的生活中無小事,幾乎每一件事都是費力而需要協助的。她一直用他需要自己的幫助來說服自己留在他身邊的必要性,可她忘了,其實她能忍受這份並不輕松的工作的最大的理由,是因為她自己離不開他。——比起江淮對她的依賴,她對他的依賴更勝。江淮可以請到更優秀的護士來替代她,而她卻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替代江淮在她生命中的位置。

而江淮說出的話讓她感到難堪,他非常明確地告訴她︰她是在在折磨他!那不但否決了她對于他的全部意義,更是一種強烈的指責和控訴。她環顧四周,有種喪失立足之地的迷惘。

「你預備讓我這樣狼狽地躺多久?」江淮的眼光依然是冷的,「如果你嫌惡心、不想做,可以叫黎叔或者蓮姐來。」

明藍回過神,吸了吸鼻子說︰「我先去洗個手,馬上給你拿睡衣。」

明藍倒掉了臉盆中的水。站在洗手台前,她一時之間竟然想不起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麼。愣了幾秒後,才動作機械地擠壓了一點洗手液,面無表情地揉搓了幾下雙手,打開水龍頭,任由水柱沖洗滿手泡沫。

即使要哭,也不該在江淮的面前!即使要逃,也不能讓江淮以現在這樣恥辱的姿態躺在沙發上。

她關了水龍頭,把耳側的發夾重新夾緊,走出了洗浴間。

二樓江淮的房間里,時薇已經鋪好了床。氣墊床上平鋪了一張干淨的隔尿墊,薄毯的一角被掀開,枕頭上一個褶子也沒有。

「需不需要我再給他拿張新的紙尿褲?」時薇問她。

明藍說︰「他最近出門的活動比較多,紙尿褲用得太勤了。這里天氣又濕熱,我剛才替他清洗的時候,看他的皮膚起了幾個紅疹子,在家還是不要用了。晚上我注意點就是。他這陣子也著實太疲勞了些,好好休息一陣,等身體緩過來,不至于會常常痙攣。」說完,她打開衣櫃,從里面拿出一套淺藍色的睡衣來——正是上回去會安時訂做的那一套。

時薇點點頭,在幾次欲言又止後終于又道︰「明藍,這種時候,江淮說什麼難听話,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他心里的有些苦,不是你可以想象的。」

明藍看著自己手上的睡衣道︰「時薇,我以前還覺得,自己會服侍江淮一輩子,可現在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是要離開他的。不是因為他的冷言冷語,而是因為,我徹底成了多余。」

語畢,她抱著衣服走出房門,坐了電梯下樓。

江淮眼神空洞地盯著天花板,明明一看便是清醒著的,卻又比沉睡中的人看上去更加無知無感。直到明藍站在自己面前,他的眼珠才緩慢地動了兩下,臉上有了一絲微弱的生氣。

明藍喚來了黎叔,請他幫忙一起為江淮更衣。江淮瞅了一眼他手上拿著的睡衣,說︰「干嘛拿這套?」

「你不喜歡?」她有些失望,明明那天試穿的時候,他口頭上雖未表示什麼,臉色看上去還蠻滿意的。她帶著商量的口吻說,「下次我知道了,今天你將就著先換上吧,免得我再去拿,你還要等著,萬一著涼……」

江淮的聲音低下去,幾不可聞︰「我穿什麼倒是無所謂,談不上喜不喜歡。我是這顏色太淺了,最近我……弄髒了可惜。」

「在家穿的,真要髒了,換起來也方便。」明藍知道他介意的是什麼,事實上她覺得,江淮在外雖然穿深色的褲子「保險」,可家穿的衣服,淺色的更好,萬一弄髒了,也好及時發現替換。這些話她自然不會明說,只是強調了一句︰「我覺得,你穿藍色顯得好看。」

江淮的臉一紅,瞥開眼楮不看她︰「我這個樣子,有什麼好看不好看。不過是個指望在人前不出丑的廢人罷了。」他的口氣忽然急轉直下,變得冷硬起來,「算了,就這套吧。記著,以後不要再為我穿什麼好看這種無謂的事廢心了。」

明藍低頭不語。

換完睡衣,明藍和黎叔一起,把江淮弄上輪椅。江淮的輪椅有好幾部,參加宴會時用的那張已經被蓮姐推出去清潔。明藍見他渾身乏力的樣子,便沒有選電動輪椅,而是選了家里一輛手推式輪椅。他來峴港這個海濱城市工作之前,他的母親甚至為他訂購了一輛可以下水的輪椅,希望他偶爾去海邊散心時,可以接觸到大海。只是,江淮一次也沒用過。

從電梯口出來的一瞬,江淮突然想起了什麼,道︰「替我去看看,南慶還在不在沙灘上。要是他還沒走,你盡量說服他來我這里住一晚,明天早上再走。要是他實在堅持,你就替我安排一下送他的車。」

明藍的動作也是一滯——糟糕!她心想,剛才光顧著處理江淮的狀況,竟然連句招呼也沒打便把南慶一個雙目失明的人留在了沙灘上,他不會出什麼事吧?她心里一急,問道︰「要是他走了呢?要是……我找不到他……」

「總之,你先去,找不到再說。只怪我的身體太不爭氣,今天真是怠慢了他!」江淮的聲音里充滿懊惱,「這兒有黎叔和時薇就行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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