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石凳石桌都縴塵不染,不一刻便有下人端來了一些果食點心,在此談天說地,倒是個好消遣。
只是誰也沒有談天說地的心思。
「郡主沒有對你做什麼吧?」蘭莫道。
阮小ど搖頭,「郡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面兒上罵幾句,過不了一刻,也便好了。」
他的視線停在她身上許久,這才道︰「晨時之事,我都听說了。怎麼,她如此鄙薄你,你倒替她說話?」
她道︰「奴婢非是為她開月兌,的確是如此想的,還盼著她往後來,能與她聊上幾句呢!」
蘭莫輕笑,道︰「也罷,下回她若來了,你便去應付吧。」
阮小ど點了頭,遲疑著想開口。
「怎麼,心中有事?」他問道。
「是……」她猶疑了一會,問道︰「明兒個奴婢想去葉大夫那處,好有些時日未見著他,總要去拜望拜望的。」
蘭莫痛快應允,卻又道︰「讓魯哈兒備個穩些的馬車,帶上丫鬟,一路上好照應。」
阮小ど抬頭望了他一眼。他哪里是覺得「好照應」,分明是要看著她,不讓她往別處跑。
然而除了應下,還有甚法子?
「是否……往後奴婢想去什麼地方,都要帶著丫鬟?」她低聲問道。
他微笑,「或者我。」
「……」那還是帶丫鬟吧。
拜帖已由薛映兒備好了,當日便投于葉大夫家中。那邊寫了回帖,阮小ど拆開來一看,上頭一個大大的「來」字,龍飛鳳舞,狂草無比。
真是葉晴湖一向簡單明了的風格。
第二日她趕了個早,將薛映兒帶上,去了葉晴湖那處。
仍是原先那條直巷,門戶半敞。依稀能見著里邊草木蔥榮、一派生機之景。她叩了叩門,即刻胡生便出了來。
「阮姑娘。」他延手請她進來,「葉大夫正有幾個病患瞧著,姑娘且隨我來。」
她帶著薛映兒進去。輕車熟路轉過角門,見那處被用作會客瞧病的偏堂中正圍蔟著幾人,最里頭似乎能瞧見葉晴湖的衣袍一角。
她也不進屋,在外頭找了張凳子等著,待得人陸陸續續走了後,這才起身進屋。
薛映兒跟得寸步不離,也要隨她進屋。阮小ど道︰「你跟著胡生去別處玩玩吧,葉大夫不喜無干外人進屋。」
小丫鬟有些為難,支吾道︰「可……主子他……」
「主子她不會怪罪你——只要你不說,他不會知曉。他若問起來。你只說我們在拉拉家常就是了。」她打斷她的話,指著前頭回廊,道︰「我若要出門,只有那條道兒可走,你可在那處看著。跑不掉我!」
薛映兒憋著嘴,一步三回頭由胡生領走了。
阮小ど一回頭,原來葉晴湖已斜倚在門口,興致勃勃瞧自己二人說話了。
「幾月不見,你的主子架子大了許多。」他評價道。
「是啊!」她聳肩道︰「如今我也有貼身丫頭,快成半個主子了。」
入了春夏,天氣轉暖。葉晴湖不再著那身厚暖的皮裘,而轉穿了件中原常用樣式的儒服,長衫至腳,頭發也高高束起,迥異于胡人裝扮,襯著自個兒一副雅致俊秀的模樣。更顯得儒雅從容,真真似個玉面書生一般。
只是那性子隨不了衣裳改換而變得體貼一些,方見著面,他便徑直問道︰「你與你家主子是怎的情況?」
那雙清澈如澗底淺溪的眸子里一片亮意,完全暴露了他內心無聊的好奇。
阮小ど被戳了個痛腳。悶不吭聲找了張椅子坐下,瞪了他一眼。
葉晴湖尾隨而至,在她身邊不依不饒問道︰「難道真如坊間謠傳那般,他已收了你,如今正是百般寵愛?」
「你急什麼,我正要與你說這事,」她悶悶道︰「說起來,還不知你願不願幫我個忙呢……」
「嗯?」
阮小ど一時想說太多,簡直不知從何說出口,想了半晌,最終問道︰「你何時回大宣?」
他道;「年底前,或過了年,還未定。」
「你回去之後做什麼呢?」她又問道。
葉晴湖沉默了一晌,似乎在認真想這事,到底沒想出個結果,便道︰「四處雲游,做個江湖郎中吧。」
他話說出口,早沒了先前東問西問的興致。
她點點頭,靠在一邊,讓傷口處平展開來,使自己舒服一些,又道︰「你可知大宣的戶部尚書李季這人?」
「生性風流。」他道。
阮小ど笑了起來,煞有其事道︰「的確如此。除了這個——他是我爹。」
葉晴湖終于正眼瞧她了,一雙眼盯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許久,皺著眉笑。
「笑什麼笑,不就是混得慘了一點麼!」她又瞪了他一眼。
「豈止是慘,從尚書之女到賤籍丫鬟——」他說著,恍然大悟,道︰「那時听說他被人帶了綠帽子,婆娘與人通奸,被他趕了出來,你就是一同被趕出來的女兒?」
她點了點頭,微微皺眉,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也記不大清,只是我娘被趕出來後便上了吊,似乎還……總之,後來我便不大知曉前事了,只隱隱約約記得家中幾個人,連我爹的相貌都想不起來。」
半真半假地說了這麼一句,往後若真有人問起來,只說是年幼記事不多,又遭大亟,更記不起事來便好了。
葉晴湖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听完了才道︰「我又不是你爹,你與我道這許多苦水做什麼?」
阮小ど便站了起來,在他正前,恭恭敬敬拜了一個大禮,道︰「求葉大夫收我為徒。」
「呵……」他有些吃驚,又笑了笑,道︰「去歲我還叫你拜我師父來著,你自個兒說不學醫了,怎麼,如今被捅了一刀。轉了性又要學了?」
被捅了一刀的阮小ど︰「……」
葉晴湖眼中滿是戲謔,倒是絲毫沒有一點兒驕矜與架子。
「我說你方才一進屋,哪里與先前不大一樣,原來是上進了!」他滿意地點點頭。
阮小ど道︰「我想拜你為師。不僅是學醫,更想你能護著我,一路向前。」
他終于听出了一些異樣,「何意?」
「我想回大宣。」
她一字一句,慢慢說出了心中想法。
這個念頭,從當日送文娘走,她在她耳邊道了出來;到後來九羌、余村,越來越凸顯,橫亙在她心頭,日夜都放不下。而此時回來,慢慢的料到了往後之景,便愈發動了此念。
初時只覺這是個無稽之談,後來遇著了許多人和事,終于明白。這是自己唯一可走的路,雖然崎嶇坎坷,但好歹能走通。
葉晴湖只是挑眉,眼中收了些玩世不恭,問道︰「為何忽然有此念?」
阮小ど想說,腦中一剎那間閃過了無數的片段,一半是察罕;另一半。卻是蘭莫。
她道︰「我想回去,想被家中之人重新認可,想一步步,走得越來越高。待我有了對等的身份,便能光明正大、正正當當地嫁給察罕,不會讓他因為我而遭世人白眼。也不會……因地位太低,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
「你不是想知道我與蘭莫的事麼?我如今便告訴你,他是我的主子,可是他想娶我。」她說話時有些苦澀,「我喜歡察罕。想嫁給他,至今也還瞞著他這事。只是……他遲早都會知曉,只希望不要因此而怨我。」
他對著她左看右看,定論道︰「怎麼瞧著你也不是勾引主子的人……」
「他說我是聖子,誰知道他為何這麼說。」阮小ど道。
葉晴湖一拍手,恍然大悟,「我怎忘了還有這茬?」
她淺淡地笑了笑,道︰「因此,我懇請你,能做我的老師。」
「叫師父。」
「不止是師父,」她定定道︰「我若回去,此行定當凶險,少不得要靠你護著,借你的聲望榮寵做橋,淌過險湍急流。」
她只怕她提的要求過多,會讓他心生厭煩,但……以他的性子,興許也會生出興趣。
半晌,卻未听著他開口說話,只有外頭鳥鳴聲聲,屋里的時間卻似乎被凝滯了一般,讓人心中七上八下,忐忑無比。
不知多久,他終于出了聲,「憑什麼你一心覺得,這種麻煩事,我會幫著你?」
阮小ど道︰「若你願助我,我會傾盡半世所學,將所有知道的學識都告知與你。」
「你已經告知我很多了。」他道。
她微笑道︰「那只是一小部分……極小的一部分,今後我想告訴你的,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葉晴湖嗤笑了起來,似乎不信,「你如今也才十多歲,夸口也要分得清界限。」
「古人有黃粱一夢,又有觀棋爛柯,你又怎知,眼見一定為實?」她道︰「說不定你一念之間,我已過了一年之久。」
「神棍。」
阮小ど︰「……」
她換了一個原由,道︰「你的醫術已登峰造極,無親無故,你看世事猶如隔岸觀火,然而了無事事,又有何樂趣?听來的閑談逸聞終究是別人的事,再精彩,你也只能擊節拍案,哪比得上身在其中?」
他面上露了一絲興趣。
「我想拜你為師,若你應允,回了大宣之後,借你之力,我能步上青雲,好讓你見一個與此時完全不同的阮小ど。」她拋出了一根橄欖枝,又轉道︰「若你不應,那我只能……再見時,將我一路所經之事做個談資講與你听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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