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商隊也明顯地分成幾個等級,像我們這些臨時雇來的苦力是處在最底層,往上是桑巴帶來的那些伙計,其實也是另外一些苦力,再往上是那些武士和弗萊特這樣的管事,最後是桑巴、托尼以及黛絲麗,我對桑巴和托尼的關系有些奇怪,顯然桑巴是托尼的雇主,但托尼在他面前有些放肆,甚至明目張膽地勾搭他的孫女。
沙漠的深夜十分寒冷,簡直和白天判若兩個世界,我裹緊毛毯也無法抵御不時刮過的寒風,枕在大半截埋入沙中的罐子上,我望著天上清亮如新出浴的明月發呆,心中還在努力回憶關于自己過去的只鱗半爪,但腦海中只是一片混沌,我一無所得。
半夜托尼帶人來巡了一回哨,對我的警覺夸獎了兩句,我對托尼的看法有幾分改變,看來他和我有些相似,是個願意為自己的地位付出代價的人,至少是一個負責的人,相信他在所有武士中有相當高的威信。
月亮開始偏西,營地的篝火早已完全熄滅,黑暗使十幾個圓圓的帳篷看起來就像散亂在沙漠中的墳塋,巡邏的武士已經很久沒有過來,估計是縮在某個背風的角落打盹去了。我睡意朦朧地枕在瓦罐邊休息,風在罐子中形成的回聲總讓人產生各種錯覺,就像罐子中是個空曠無邊的世界,不時有怪物的腳步聲奔行而來。
不對!這不是錯覺!我驀地睜開雙眼,把頭完全伸進罐子,立刻就听到一陣十分規律的悶響,清晰地在罐子中回蕩。我一躍而起,極目四顧,立刻就看到東方起伏不平的沙海上,十幾團黑影在無聲地跳躍著,就像黑夜中突然出現的幽靈,轉眼就掠近了幾十丈。我努力睜大雙眼,終于看清那是十幾匹戰馬正無聲奔襲而來,十幾個騎手完全黑衣黑褲,身子緊緊貼在馬背上,倒提的彎刀泛著粼粼寒光,在銀亮的月色下十分刺眼。
「偷襲!有人偷襲!快來人啊!」我邊往營地狂奔邊大聲呼喊,同時滿地找尋趁手的家什作兵刃,可四周除了沙子還是沙子,兩個負責巡邏的武士最先糊里糊涂地迎上前,卻沒來得及叫一聲便被偷襲者劈成兩段,我拼命往回飛奔,可身後沉悶的馬蹄聲還是越來越近。突然,我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凜冽殺氣向後背襲來,幾乎是出于本能,我猛地往旁盡力躍開,跟著就勢倒地一滾,正好看到一道寒光從我方才那位置一閃而過,馬上那黑巾蒙面的騎手「咦」了一聲,似乎對我躲過他這一刀大為驚訝,但他沒有停步,縱馬瞬間便沖出數丈,直沖向最近的帳篷。
身旁有無數馬蹄踏過,在我周圍濺起無數沙塵,不時還有刀光向我掠來。我奇怪自己毫不驚慌,只是本能左閃右躲,每每于毫厘間躲過踏向我的馬蹄和劈向我的刀鋒,我對自己敏捷的身手和危急時刻的冷靜和機敏大為驚訝。
當最後一匹戰馬從身旁疾馳而過時,我猛地抓住了它平伸出的尾巴,它奔馳的沖力頓時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帶著我跟著它飛跑。馬上騎手回身一刀斬向我的手腕,馬的速度頓時一緩,我丟開馬尾立刻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使勁一拉,然後一按馬臀。趁他一刀落空的瞬間我借著飛奔的沖力躍上馬背,雙手從他腋下穿出,反扭住了他的雙臂。他的後腦勺猛往後一揚,暴然砸向我的面門,這像是早在我預料之中,我已搶先偏開頭躲過了他最後這一擊,跟著身子猛地一歪,扭住他從馬上使勁往下栽,同時把他的頭按向地面,著地時我听到輕微的一聲「喀嚓」,我知道那是他頸骨折斷的聲音。
在地上幾個翻滾後,我慢慢爬了起來,渾身上下雖然有些痛,卻沒什麼大礙。我活動了一下手腳關節,有些疑惑地望著腳旁一動不動的黑衣騎手,對自己殺人手段的高效和準確狠毒十分驚訝,難道我本是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武士?
前方傳來呼喝打斗聲,以托尼為首的十幾個飛鷹武士已經迎了出來,他們的穿著打扮和托尼相似,顯然他們都訓練有素,不像桑巴手下那些武士那樣只會胡亂吶喊著,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處亂竄。他們共同進退,隊形時分時合,人數雖少卻令人不敢小覷,在托尼指揮下有條不紊地攔住偷襲者的去路,不容他們深入營地中央。尤其是托尼,一柄彎刀在黑衣騎士中縱橫馳騁,不時有騎手被他劈于刀下,眼看十幾個黑衣騎手轉眼折損過半,領頭那彪悍的騎手突然吹了聲長長的口哨,剩下的幾個黑衣騎士立刻呼嘯而退,像來時一樣迅捷。托尼率眾縱馬追出數百丈,但卻被那些黑衣騎士甩得越來越遠。想來跋涉了一整天的坐騎無法追上那些速度奇快的偷襲者,最後他只好勒馬而回。
眼看偷襲者漸漸消失在沙海深處,我終于松了口氣,抬腳勾起那個倒霉的騎手身旁的彎刀,隨手舞動兩下,十分趁手,我滿意地解下他的刀鞘掛在自己的腰間。我有點奇怪自己對這個死在自己手里的倒霉蛋毫無一絲憐憫,甚至都沒有正眼看他一眼。只想著這一路不知還有什麼凶險,我得為自己準備一件隨身兵刃。
我對自己的冷酷有些驚訝,難道我本就是個殺人如麻的冷血武士?
慢慢回到營地,眾人正在救助傷者、埋葬死者,收拾被沖亂的帳篷和驚起的駱駝,一時亂成一團。雖然大家戰勝了盜匪的偷襲,但依然有些驚魂未定,只有桑巴老爺表現出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鎮定和從容,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托尼則顯得很平靜,顯然對流血和死亡習以為常。他先巡視戰場一圈,然後安慰了桑巴和黛絲麗幾句,最後沖眾人高喊︰「誰先示的警?我重重有賞!」
「是我!」我大聲回答道,不自覺地挺起了胸膛。
托尼轉望向我,突然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冷厲的眼眸直直地盯著我。不對,是盯著我新繳獲的腰刀,然後他的眼光重新轉到我的臉上,用命令的口吻冷冷地說︰「把你的刀解下來!」
「為什麼?」我有些疑惑。
「苦力就是苦力!」托尼的聲音十分冷峭,薄薄的嘴唇輕蔑地撇了撇,「苦力沒有資格攜帶武器!」
我迎著托尼滿是敵意的目光,盡量柔聲說︰「我值夜的時候需要武器防身,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幫你,再說••••••這刀也是我親手繳獲。」
「那又如何?」托尼神情越加森冷,「苦力佩刀是對武士的侮辱,我也不需要一個苦力的幫助。」
望著托尼隱含煞氣的目光,我猶豫起來,似乎沒有必要為這個得罪商隊中處于最高層的人物,心中正在猶豫,托尼已逼近兩步,手扶刀柄冷冷地說︰「你想佩刀也可以,就像真正的武士那樣接我一刀!」
周圍的人們都停下手里的活望著我和托尼。我注意到那十幾個苦力也感情復雜地望著我,我知道如果我順從地扔下刀的話,從此我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就永遠和他們一樣,只是個苦力,我再難有什麼威信和尊嚴,我得為自己的尊嚴賭上一回,哪怕是用生命!
慢慢拔出腰中的刀,我沒有說話,但所有人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人群中閃過一陣無聲的騷動,然後所有的目光都轉向我對面的托尼。我在心中祈禱自己是真正的武士,有能力擋住托尼一刀。
「嗆——」托尼拔刀的一瞬就是他出刀的一瞬,等我明白過來時刀光已耀花了我的雙眼,我本能地抬刀護住面門,手上似乎微微一震,托尼已收刀入鞘,此刻,四周還回響著他彎刀出鞘時的裊裊余音。
「這是懲罰你不清楚自己身份,」托尼說著轉身就走,然後回手把一個小羊皮水袋拋到我的腳邊,「這是賞你率先示警!」
我手握刀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但手中僅僅是刀柄,刀身已無聲地跌到地上,同時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痛,有沾稠的液體順著臉頰慢慢流下來,無聲地滴落黃沙,殷紅刺目。
這一瞬間我十分沮喪,我不是武士,不然我不會連托尼一刀也擋不了,甚至都沒看清方才那一刀的來勢,連對方在我臉上劃開了一道口子也不知道。我黯然地慢慢松開手,任空空的刀柄緩緩跌落黃沙。
就在我失魂落魄的時候,突然听到有人在鼓掌,掌聲沉悶,像兩只熊掌相擊。我轉頭望去,是壯碩如熊的尼奧,他正用滿是崇敬的目光望著我,向我緩緩拍響雙掌。然後是巴斯,然後是髒狗、肥西,然後是所有的苦力,他們眼中沒有一絲嘲諷或同情,只有尊敬,十幾個人的掌聲在廣袤的沙漠中顯得有些稀稀落落,卻讓我渾身燥熱,兩眼濕潤,我知道,我已贏得了他們的尊敬。
「快干活!咱們一大早還要趕路!」弗萊特總管的吼聲打斷了眾人的掌聲,他的聲音听起來有點氣急敗壞的味道。
沙漠上的太陽升起得特別早,我們剛掩埋了死者,把散亂了的帳篷和貨物收拾停當,金黃色的陽光便已經刺得我們睜不開眼,弗萊特總管縱馬從營地中疾馳而過,大聲向所有人傳達桑巴老爺的命令︰「收拾貨物,帶上傷者,丟掉毀壞的帳篷,殺掉傷重不能行的牲口,早餐邊走邊吃,出發!」
枯燥的旅程又重新開始了,我牽著駱駝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身旁是向導哈里老爹,一個沉默寡言的干癟老頭,本來他可以騎乘駱駝,只是他好像更相信自己的雙腳,六十開外的人,走路的長力竟比我這個健壯的年輕人還要悠足,讓我欽佩不已。
隊伍中無人說話,所有人都在留著精神抵御漸漸熾熱起來的太陽,我敢肯定所有人的心情都異常沉重,都知道昨夜鎩羽而回的那些偷襲者決不會善罷甘休,從武士們的只言片語中,我知道那些黑衣騎手就是大盜「一陣風」的手下,果然個個彪悍,迅疾如風,幸好貧瘠的戈壁荒漠養不活太多的強盜,他們的人數應該遠遠無法和商隊的武士相比,但沙漠是他們的天下,前路會有什麼樣的手段在等著我們,大家無從揣測,也無從防範。
太陽漸升漸高,最後就像完全靜止般固定在頭頂,天空萬里碧藍,明亮剔透得看不到一絲雲彩,腳下的沙子早已變得滾燙,隔著厚厚的靴底也能感受到它的熱度,偶爾輕拂過的微風也熾熱難當。我不停地舌忝著完全干裂的嘴唇,全身的汗液早已蒸騰得只剩下滿身鹽漬,嚴格的食水定時定量分配制度,讓我們這些完全靠腳力行走的苦力體力消耗極大,不多時便在烈日的曝曬下變得昏昏沉沉,搖搖欲倒,最後只是憑著本能在向前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