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城離小鎮不遠,我們沒用多長時間就趕到了這座海濱城市,沿著海岸線一路疾馳,可以看到城市一側林立的高樓,就像無邊無際的茫茫建築叢林,延綿著不知伸向何方,這該是一個碩大無朋的城市吧?
我在城市中轉了小半天才找到遠離市中心的賓城醫學院,打听到研究所的位置後,我們又用了盞茶功夫才找到研究所那棟白色的建築,在一旁的停車場停下車子,我鑽出小車後注意到,綺丹韻的外貌像完全變了個人,雖然知道她在離開小鎮後就開始在化妝,卻沒有想到那些尋常不過胭脂口紅居然可以達到如此神奇的效果,尤其那盤起的金發和露出的修長脖子,使她少了些狂野飄逸的味道,多了種矜持高貴的感覺,如果不是跟她十分相熟的人,恐怕已經完全認不出她來。
見我目瞪口呆地盯著她,她沖我嫣然一笑,我突然發覺這一笑真的很像淑女。她不以為意地迎著我有些無禮的目光,調皮地眨著眼說︰「大概是我的車子泄露了我的身份,警察一定在到處找我,我不得不稍微偽裝一下,你卻沒有這些麻煩,想來還沒人知道你是誰,也沒人記得清你的模樣。」
我聳聳肩笑道︰「是啊,誰叫我長得如此平常,做個平常人有時候也還有點好處。」
我們說笑著並肩走向研究所的大樓,一路上不時踫到緊摟在一起的情侶,他們都十分年輕,充滿朝氣,更讓我吃驚的是,他們居然能邊走邊旁若無人地接吻親熱,這情形就像是這兒的一道獨特風景,大家似乎都見怪不怪,除了我幾乎沒人多看一眼,幾對情侶沒有因我的好奇而感到難為情,我卻反而被他們嗔怪的目光鬧了個大紅臉,不禁轉開頭偷眼打量身旁的綺丹韻,見她也一臉坦然,我忍不住惡作劇地小聲調笑道︰「咱們是不是也入鄉隨俗?」
綺丹韻掃了我一眼,嫣然一笑︰「好啊,我不反對。」
我咽了咽唾沫,望著她跡近完美的側面輪廓,終于還是沒敢輕舉妄動,誰知道這蛇蠍美人有什麼厲害招數在等著我,我才不冒這險!舌忝舌忝有些發干的嘴唇,我自嘲地笑道︰「下次吧,我今天沒有刷牙。」
我們在大樓內輾轉找到帕特•萊利教授的辦公室,卻在門外被看門那個眼楮上戴著兩片玻璃的漂亮小姐攔住,從綺丹韻那里我知道那叫眼鏡,我還听綺丹韻稱呼她為秘書小姐。
「對不起,你們沒有預約。」秘書小姐仔細查了查桌上的一個記錄本後,推了推眼鏡抬起頭對我們禮貌而冷淡地說,「要見帕特•萊利教授必須先預約。」
「可是,我叔叔應該先給教授打過電話,就在今天上午,」綺丹韻有些奇怪,「他答應向教授推薦我們的,你最好問問教授。」
「請問你叔叔是••••••」
「斯特大夫,歐利•斯得林大夫。」
秘書小姐再次查了查電話記錄,最後還是遺憾地搖搖頭︰「沒有,沒有這樣的電話記錄。」
「沒有?這怎麼可能?」綺丹韻幾乎叫起來,「你再仔細查查!」
「不用查了,」秘書小姐神情已經有些不耐煩,「今日上午還沒有接到過任何預約電話。」
「算了,我們改天再來!」注意到不遠處有幾個警衛開始向這邊張望,並慢慢向我們靠過來。我趕緊拉起想硬闖進去的綺丹韻就走,邊走邊勸解道,「咱們改天再來吧,按正常的途經預約便是。」
「改天?」綺丹韻不滿地叫道,「我可沒時間陪你,要知道最多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若不回到‘真實幻境’,游戲中的綺丹韻就自然死亡,我也就失業了。」
我也記起了離開「真實幻境」時游戲公司那個金發女郎的警告,只為我保留二十四小時,不然就要注銷什麼id。不過既然知道沙漠中的經歷是游戲,我對自己游戲中的性命也不再放在心上,好像回不回去都已無所謂,只是不知還有多久才到二十四小時的期限,便問︰「二十四小時是多久?你還有多長時間?」
「二十四小時就是一天,你可以算算自己還有多少時間。」綺丹韻沒好氣地白了我一眼。
我在心中算了算,大概只剩下小半天時間,游戲中那個名叫「白痴」的家伙就要徹底死亡,而綺丹韻比我先一刻離開游戲,她的時間該比我還短,不過我卻不以為她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便笑問︰「警察正在通緝你,你回去豈不是更容易被人找到,在游戲的時候你也完全沒有逃跑的能力,還回去干什麼?」
「我又沒殺人,我怕什麼?」綺丹韻立刻道,「再說這個游戲遍及全世界,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進入游戲的節點,並且游戲不記錄游戲者進入的節點位置,所以就算被通緝也沒人可以找到我,只要我稍稍化妝混過別人的眼楮,在游戲中反而更安全,我也不想失去這份報酬豐厚的工作。」
我聞言啞然,黯然。這兒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親人、身份、工作以及人生目標,而我呢?我有什麼?除了自己那陌生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在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關心的東西?哪怕是仇人也好,原來我在這兒跟在游戲中也沒多大區別。
「喂,怎麼了?」綺丹韻注意到我臉上的失落,以為我是在為自己殺人的事擔心,不禁挽起我的胳膊笑著安慰說,「別那麼垂頭喪氣的,簡直不像個男人,別擔心,最多你坐牢的時候,我保證每周給你送一次牢飯。」
「去你的!沒句好話!」我破顏而笑,想回敬她一巴掌,卻又舍不得掙開她的手,便任由她挽著,慢慢踱出了研究所的大門,記憶中第一次有異性這樣親密地挽著我的胳膊,這一路我腳下都有一種虛飄飄踏在雲中的感覺。
大門外不遠就是停車場,里面稀疏地停著十幾輛車子,我們慢慢向那兒走去,大概是輕靠著我的這個獨特的女子讓我喪失了警惕,當我發覺停車場周圍那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時,我們已完全走進了他們的包圍之中,我眼角余光注意到他們的同時,也感應到他們眼中有一絲不確定的疑惑,立刻靈機一動,摟住綺丹韻的腰往懷中一帶,綺丹韻也注意到周圍的異狀,順從地靠入我懷中,把她引人注目的臉藏到我的肩上,我學著那些情侶模樣輕啄著她的臉頰,裝著跟她親熱,眼光卻留意著周圍的動靜,腳下步伐不停,從我們那輛車子旁慢慢走過去,我注意到那幾個人明顯地舒了口氣,緊盯著我們的目光變成一種羨慕追隨著我們的背影。
這里是停車場,我們不可能就這樣走出去而不取車,那立刻就會引起周圍這些人的注意,我們不得不在最靠邊的一輛小車旁停下,我摟著綺丹韻更加熱烈地親吻,大腦中卻在急速盤算︰下一步該怎麼辦?
「啪!」清脆的巴掌聲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我呆呆地模著火辣辣的臉頰,半晌才明白是綺丹韻方才突然一把推開我,並順手給了毫無防備的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個不顧大局的白痴!我在心中暗罵,在如今這危急時刻誰還有心佔她的便宜?我保證除了口中殘留著的那點淡淡馨香,沒有任何親熱的感覺,模著發燙的臉頰,我愣在那里正不知說什麼才好,她卻指著我鼻子搶先罵了起來︰「你不是喜歡腦科研究所的那位女博士嗎,還來找我做什麼?這一巴掌是為我自己討的一個公道,從今往後我都不想再見到你!」
說完綺丹韻一把推開我,捂著嘴轉身就跑,我立刻明白過來,不禁為她的機智和演技喝彩,只是這一耳光挨得卻有些冤枉。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和急速抽動的雙肩,我都要以為自己就是那個移情愛上某個女博士的負心漢了,胡亂叫著個女性的愛稱,我向她的背影追去,身後傳來那些人幾聲理解的調笑。
跑出停車場轉到一棟房子背後,我終于追上了一直捂著嘴綺丹韻,見她雙肩仍在急速地抽動,我有些不忍地靠過去,扶著她的雙肩勸慰道︰「好了好了,他們已經看不到我們,你也沒必要如此全情投入嘛。」
綺丹韻終于放開手轉過頭來,我這才注意到她一直在笑,一直在捂著嘴偷笑,她雙肩聳動不是因為假裝哭泣,而是壓抑不住在狂笑,模模仍然有些火辣辣的臉,我突然發覺自己又做了回白痴。
「對不起對不起,」我裝出恍然大悟的模樣,補救似地擦著自己的嘴滿臉愧疚地說,「今天早上不僅忘了刷牙,還吃了大蒜面包,也不知道自己的口腔是否清潔,希望沒有唐突佳人!」
說著我故意呲起牙齒,綺丹韻立刻皺起眉頭啐了一口,趕緊用手去擦拭臉頰嘴唇,我見狀嘿嘿一笑,心中總算找回了一點扯平的感覺。
對面高樓上一點異樣的反光讓我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凝目望去,那像寶石一樣的閃光就隱在一扇半開的窗戶後面,如果不是陽光剛好投進那扇窗內,又被什麼東西反射出來的話,我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已處在危險中。
「快臥倒!」一種本能驅使我把綺丹韻撲倒在地,就在我們倒地的同時,一聲尖銳的呼嘯從我頭頂掠過,在我身後的牆上擊出一個指頭大的窟窿,一見那窟窿的位置我才明白,方才這一下我才是目標。
緊貼在地上,身前低矮的冬青樹剛好遮住了我們的身體,我們匍匐著一動不敢動,生怕晃動的冬青樹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是狙擊手!」綺丹韻面露驚詫,伏在我身旁連聲質問,「你到底惹上了什麼麻煩?值得別人下這麼大的功夫來對付你,甚至要殺你而後快?」
「我也很想知道!」對這樣的問題,我只有無奈苦笑。
——嗖!又是一顆彈頭擦著我肩頭掠過,倏地沒入身後的土中,在地上濺起無數泥末,我心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立刻抓起一塊泥土扔向一旁的冬青樹,趁樹枝搖動的瞬間,我輕叫一聲︰「快走!」拉起綺丹韻便向前方狂奔。搖動的樹枝迷惑了狙擊手,接連兩槍都從方才泥土擊中的冬青樹叢中穿過,等他重新向我們射擊時,我們已越過毫無遮掩的地段,安全地藏身于一棟大樓後,那里是射擊的死角。
「我叔叔一定出事了!」綺丹韻靠在牆上喘著氣,十分的擔心焦急,「那些人知道我們的行蹤,事先在這兒埋伏,一定是從我叔叔那兒得到的消息,難怪帕特•萊利教授沒有接到我叔叔的電話,我叔叔不知受了什麼樣的折磨才會泄露我們的行蹤。」
「別擔心!」見綺丹韻一臉惶急,我本想安慰兩句,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我們根本不知對方是些什麼人,會有什麼手段,但從對方行事來看,肯定不是什麼善類。
「我要回去看看!」綺丹韻說著就往外跑,我追出兩步,剛離開大樓的遮擋,一顆子彈立刻從我身前呼嘯著掠過,在一側的窗戶玻璃上擊出一個圓圓的窟窿,我不得不退回大樓後躲避,就這一會兒綺丹韻已跑出十幾步遠,停在另一個樓角向我招手,我望著我們之間這段毫無遮掩的空闊地,猶豫再三,還是不敢拿生命去冒險,便向她比劃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們在遠離狙擊手的地方再匯合。
子彈短促細微的尖嘯驚動了附近稀稀落落的路人,他們先是尖叫著慌張地找地方躲避,接著又躲躲閃閃地想離開這危險的地段,他們的騷動引起了停車場那幾個家伙的注意,立刻向我這邊飛奔而來,他們的右手欲蓋彌彰地伸入腋下,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們個個都身懷武器。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立刻點清了他們的人數,這還不算對面高樓上的狙擊手,我知道沒法跟他們硬拚,拔腿便向大樓一側狂奔,我不敢把自己暴露在狙擊手的視線內,只有利用大樓的掩護,順著大樓的遮蔽角遠離狙擊手,同時示意綺丹韻往另一個方向快走。七個大漢呈扇形向我追來,他們的武器都已亮出,卻還沒有向我開槍,我在他們的逼迫下不得不一路狂奔,剛要橫穿一條空曠的小街時,卻被斜刺里無聲滑出來的一輛黑色小車攔住去路。
這輛車和別的小車有些不同,明顯要長上一大截,卻更顯縴細精巧,我正要繞開它時,車門已無聲而開,一只保養極好、無名指上有個眩目大鑽戒的手稍稍從車內伸出來,對我微微勾了勾手指。我一怔,立刻注意到隱在車內幽暗處那個有些熟悉的人影,這讓我雙眼幾乎睜大了一倍,雖然十分吃驚,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鑽進小車,並隨手關上了車門。車子立刻飛馳起來,轉彎的時候我看到綺丹韻在車後拼命追趕,但最終還是漸漸被甩開,我有意無意地靠在門邊擋住窗口,希望車內的人不會注意到車後的她。
車內像間密室一樣幽暗,我幾乎听不到外面任何一點聲音,也完全看不到駕駛者,除了我就只有方才那個向我招手的老者,我上車前就認出了對面坐著的那個留著山羊胡、戴著金邊眼鏡的紳士,他花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臉上雖然還是那樣精瘦干癟,卻沒有多少皺紋,衣著打扮也與以前完全不同,但那老謀深算的模樣卻一點也沒變,此刻他正習慣性地捋著頜下稀疏的胡須,好像能窺探人心的目光正透過鏡片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我。我心中雖然無比震驚,臉上卻還是不動聲色,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閑適地靠在軟軟的椅背上,我已從最初的驚詫中平靜下來,面帶微笑淡淡問︰「該叫你什麼?桑巴老爺還是別的什麼名字?」
「你可以繼續叫我桑巴老爺,」他撫著無名指上璀璨奪目的鑽戒無聲一笑,「或者叫我漢斯博士,卡爾•漢斯博士。」
卡爾•漢斯博士?我在心中默默復述了一遍,沒有任何印象或熟悉感,只好放棄回憶,狐疑不定地盯著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紳士,游戲中的桑巴老爺或桑巴大祭司。
「要找到你可真不容易,」他微笑著顧自說,「為了不讓人知道你我見過面,我不得不動用如此大的陣仗。」
我聞言心中雪亮,立刻明白方才我能從伏擊下有驚無險地逃月兌,並不是因為我有多大能耐或多好的運氣,其實不過是狙擊手並不想要我的命,只是要把我逼到這車上來而已,想通這一點,我對桑巴,或者叫漢斯博士的出現更感好奇,臉上也不禁露出詢問之色。
「看來你完全不記得自己是誰了!甚至也不記得自己的承諾。」漢斯博士唏噓不已。
我心中暗驚,臉上卻不動聲色,淡然問︰「你知道我是誰?」
桑巴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只從身邊的包中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我,我接過來默默翻開,立刻為里面那幾張「畫」(現在我知道那叫照片)感到震驚,幾張照片上分別是幾個模樣完全不同的年輕人,但從他們那玩世不恭的眼神,我一眼就認出所有人都是我自己,這些都是我自己的照片!
「奇怪吧?」漢斯博士滿是驕傲地笑了笑,「我們不知道你過去有過多少身份,目前只找到這些,從國際刑警最機密的檔案櫃中。這些檔案記錄了過去幾年你的幾個不同身份,每一個身份都曾經震撼了全世界的警察和職業罪犯,每一次成功的案例都堪稱犯罪史上的奇跡,所以你也理所當然地成為國際刑警最痛恨的對手和職業罪犯最欣羨的偶像。」
「我?罪犯?」我狐疑不定地翻閱手中的文件,飛快地瀏覽主要的內容,不一會兒,關于我的記錄就全部印入了我的大腦。我緩緩合上文件,微閉雙目輕靠在柔軟的靠背上,心中也為這記錄感到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