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西的公路上,擠滿了各式各樣後撤的部隊。從頭上看看,有的頂著的鋼盔跟51師一樣,德國貨;有的頂著的東西,活像一口倒扣的圓鍋;還有的干脆連鋼盔也沒有,身上背著個斗笠。
蕭劍揚所在的部隊,建制還比較齊整,行軍的隊形也保持得像個樣子。
可其他兄弟部隊的情形就一鍋粥了︰
當兵的找不到當官的,扛迫擊炮座鈑的找不到扛炮管兒的。
這時的江南,已是深秋,大部分的隊伍已經換上了藍灰色的棉冬裝。上海以西的大路小路上,洶涌著滾滾藍灰色的人潮,望不到頭尾。
直到退到蘇州的地界上,部隊才暫時歇了口氣。蕭劍揚和他的弟兄們,這會兒方才听說了這次大撤退的緣由︰
據說是11月初的時候,小鬼子在上海南面一個叫作金山衛的地方模上了岸,從背後包抄過來。
在撤離上海的過程中,有兩樁事兒,讓蕭劍揚一想起來就胸口發痛。
頭一樁,那天下午,蕭劍揚他們營撤到一座公路橋邊。橋面上翻倒著兩輛裝輜重的汽車,傾斜的車身把橋面堵了一大半,只剩下不到兩米寬的一條窄道。橋這邊,成千當兵的擠作一團,都急著想過橋。越擠越亂,有幾個藍灰色的身影被從橋上擠落到了冰涼的河水中。
這時,走在隊伍中的二排長扯起嗓子喊了一通,叫大伙兒緊緊貼住,後面的拽住前面人腰間的牛皮武裝帶,一起往前擠。
好不容易擠過了橋,可接下來的景象讓蕭劍揚一下子呆住了︰
橋那頭的公路兩旁,排滿了密密麻麻的擔架,像一片片曬干了的魚皮,一直鋪展到很遠的地方。有些擔架甚至擺到了公路上,把路面擠壓成了一條歪歪扭扭的走道。
擔架上躺滿了負傷的官兵。
申吟聲、哀號聲、叫罵聲,在深秋的冷風里響成一片。
蕭劍揚和弟兄們低下頭,盡量加快步伐。這一聲聲傷兵發出的叫喊,比鬼子炮彈的爆炸聲還讓他們揪心。
突然間,蕭劍揚覺得自己的右腿被什麼拽住了。他側過頭,看見了一張滿是胡楂的臉,還有一只通紅通紅的眼。
這是個年紀不輕的傷兵,頭上纏滿了繃帶,左眼也被裹在里面。繃帶上盡是黑紅的血污。
「兄弟,給餓補上一火吧!」
他用左手費力地撐起半截身子,右手死命地抱住蕭劍揚的右腿,喉結在一下一下艱難地顫動︰
「給餓補上一火吧,兄弟!別把餓留給鬼子……」
蕭劍揚覺著似乎給什麼東西在鼻梁上重重撞了一下,酸痛得眼窩子發潮。
這當口兒,走在後面的二排長趕了上來。他從胸前裝手榴彈的灰布袋子里,模出一個木頭柄的家伙,然後彎下腰,把它遞給這名負傷的兄弟︰
「老哥,留到該用的時候用吧……」
這個傷兵緩緩地松開了右手,接過二排長遞過來的手榴彈。
蕭劍揚趕了兩步,跟上自己的隊伍。
沒走多遠,他忍不住回過頭瞅了一眼——那個傷兵慢慢地躺回到了擔架上,繃帶外面的那只右眼,直勾勾地瞪著鉛灰色的天空。
那個手榴彈被他放在小肚子上,用手攥得緊緊的。
這第二樁,也是跟橋有關。
上海這地方,河道太多了,隔不了幾里路就有一條。有河,自然就少不了橋。
那天天快黑的時候,蕭劍揚所在的隊伍撤到了另一座橋邊。河這邊的橋頭附近,聚集了不少部隊,除了步兵,還有炮兵。
這支部隊的大炮,跟蕭劍揚以前見過的各種山炮、野炮都不一樣︰
不是用牲口拉,而是用汽車拽著,整班的炮兵弟兄都坐在汽車上;炮身又高又大,站在炮筒下踮著腳也模不到炮口;長長的炮筒子,足足有大碗碗口粗細。
一共是八門大炮,默默地蹲在公路邊,無精打采地望著河對岸。
很奇怪,無論步兵還是炮兵,都沒人往橋上走。
蕭劍揚他們一打听才知道︰
原來下午的時候,一支工兵部隊奉命趕來在橋頭埋地雷,為了防止日本人追過來。
也不知那支部隊當官兒的是稀里糊涂呢,還是趕著逃命,他沒等自己的軍隊全撤過橋,就下令開始埋了。
結果,甭說鬼子了,就連自己人也過不去了。
蕭劍揚他們也停了下來。弟兄們罵著那個吃人飯不干人事的工兵頭兒,氣得嗷嗷叫。
可光罵也沒有用啊,大伙兒只好走下公路,沿著岸邊去找別的法子過河。
步兵倒還可以再去想辦法,但那些炮兵們可就慘透了——那麼笨重的大炮,離了公路可就挪不了窩了。
蕭劍揚跟著連里的弟兄,穿過路邊的那一排炮車,走向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