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頭被撒上了一點石灰,由事先攤在地上的黑布包好,連裹三層,結成一個包袱。
李客將尖刀在尸體衣服上拭了幾把,擦干淨後,重新藏好。其他工具一概不要,扔在原地,馬上乘著夜色逃遁的無影無蹤。
那具無頭尸體,自然也只好曝尸在外,棺材板歪倒在一邊,只不過尸體上多了一張黃黃的東西,赫然是一張道符,貼在死尸上。
「師姐,你看那張符!」一名弟子忍不住了,向他們此行的首領低聲提醒。
那名師姐很是沉的住氣︰「那是模仿咱們蜀山派畫的符,卻是低劣的贗品,沒有祖師結煞,頂不了用處,這小子肯定是花錢在街面上買的。哼,咱們蜀山派的道符,難道是區區幾個銀子就能買到的嗎?」
「呃,師姐……我是說這小子鬧出這麼大動靜,那惡魔都沒出現,只怕他今晚不會出現了吧?你看看天色……這天都快亮啦!」
那名師姐看了看天,掐指算了一算,點點頭︰「這妖邪很狡猾,似乎知道咱們布了大陣等候他,恁是不現身,按說這里剛下葬了不少死人,正好有新的尸氣好吸,他沒道理不來的。咱們明晚再守一夜,要是這惡魔再不出現,咱們就回蜀山復命去。」
另外一個比較活躍的女弟子壓抑了一個晚上不得開口說話,這時解禁,好生興奮,連忙說︰「剛才那個小子鬼鬼祟祟,恐怕不是什麼善類。深更半夜模到這鬼地方來,竟然為了割一個死人頭,說出去誰會信?我還以為他是沖著棺材里的珠寶來的……」
那名師姐終于說實話了︰「我看那小子眉宇之間生有異相,雖然現在看上去普普通通,但將來……唉,將來的事情,誰又知道呢?咱們先到清淨的地方歇一歇,這里的邪氣太重,對大伙的修行沒有好處。」
那個比較活躍的女弟子嘟噥著嘴唇,似乎還有什麼意見。那名師姐自家人知自家事,知道這位刁鑽師妹的脾氣,當下只好由著她︰「你這鬼丫頭,一天不捉弄人,就渾身不舒服。你要去捉弄那小子也不是不行,但千萬要小心,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我這做師姐的回去就不好交代啦。」
那名刁鑽師妹名叫香塵碧,是蜀山派飛劍班出了名的促狹鬼。等了半天,就等師姐這麼一句話,得到答復之後,喜上眉梢,立刻駕著自己的飛劍向那割頭少年追去。
東方即白,少年李客在一條山路上拍馬急奔,晨光照在臉上,盡是疲憊之色。但他根本就沒打算停下來歇上一些,等到香塵碧追上他的時候,已經是到了幾十里外了。
香塵碧滿心好奇,並不急著下手,而是隱在雲間,緊緊跟隨著這個奇怪的少年。
這麼一跟,竟然跟了兩百里路,一直到了晌午時候,李客才下馬,牽著韁繩,在一個大路口上徘徊一陣,又向西折去,從一條曲折的小道牽馬走過去。
令人覺得奇怪的是,這條小道的盡頭,竟然開有一家茶館,除了賣茶水外,還賣美酒燒雞,酒旗迎風而飄,落在少年的眼里,讓這趕急路的人心中一陣陣狂跳。
「終于到了……」他想。
賣茶的是一個跛子,長相十分有創意,沒有一處是按照對稱原則來長的。禿頂且就不說了,看那嘴唇豁裂,看上去跟自己用刀割一般;鼻子如同撞過什麼硬物後,從左邊陷了進去,再也復原不了似的,只剩下一邊鼻孔可供呼吸;有一只耳朵像是被老鼠咬過一口似的,另一只倒十分周正;更可貴的是,這樣的破相還不夠,竟還配了一幅獨眼龍的尊容給他……
如此這般的長相,真是囊括古往今來一切反面精華。這樣一個奇男子,竟然在這偏僻荒蕪的地方——賣茶。
李客好象跟這異相的老板熟識,牽馬走近,輕車熟路地找到栓馬樁,系好了韁繩。走進了這家破舊的茶館——其實只是一間破舊的茅廬罷了。
李客裝出很酷的樣子,將背後的黑包袱往桌上一擲,冷然道︰「我回來了……」
老板頭也不抬,冷聲問道︰「喝茶還是酒?」
「酒,當然是最烈的燒刀子!」
「高粱二十文,老酵五十文,燒雞另算,加四十文。」
李客眉頭皺了起來,不滿的嚷叫︰「連這一頓都不給免費啊?」
那老板冷冷說︰「你還不是我們的人,喝酒吃酒自然要付錢。看在三當家的面上,可以給你打個八折。」
李客粗聲粗氣道︰「美男子,你這是什麼意思?東西我都帶來了,馬上就是山寨里的人了,你還跟我這麼認真?喝點酒吃點肉還要算的這麼傷和氣。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這模樣古怪,萬里難挑一的丑怪老板,竟然名叫「美男子」,不管這是不是他的真名,但就算是綽號,那也太他媽的不倫不類了。
但美男子本人似乎一點都不客氣,也沒有什麼害羞的樣子,而是坦然接受這個稱號。可在生意上,他還認真著呢,只听他道︰「你往桌上丟個黑包袱,就說這是死人頭來嚇我麼?誰知道這里邊裝的是不是破瓦片呢?」
李客怒氣勃發,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喉嚨青筋都暴了起來︰「你這是瞧我不起?你自己打開看一看,這個死人頭,是離這里千里之外的一個惡霸少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宰了他,也算是為民除害。這不,割了他的死人頭,我這就沒日沒夜趕來,連奔了三天三夜,才趕回這里來。你竟然說我裝的是破瓦片……」
美男子的獨眼瞟了李客一眼,不屑的道︰「是不是死人頭,關我什麼事?你要入伙,做山寨的兄弟,殺個人立個投名狀理所當然,只有等大當家驗收過,你才算是山寨的兄弟,到時候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美男子也管不了……呃,我怎麼盡跟你說廢話,這會兒你到底買不買酒,要不要肉?不要的話,不要影響小店做生意。」
這段話對話一出,躲在暗處的香塵碧都忍不住要笑了,也終于知道這個少年深更半夜挖墳破棺割死人頭為的是什麼了。卻原來是為了加入某個土匪強盜的團伙,需要遞個投名狀,少年沒膽子去殺人,只好去割尸體的頭了。
但她心中同時又好奇,這小子在盜墓的時候罵罵咧咧,倒像跟那死人有血海深仇一樣,倒不像是隨意挑一個墳丘來挖死人割頭的。最令她奇怪的是,這一身讀書人打扮的同齡人,不好好讀書,倒學別人做強盜,做強盜為的什麼?為了金錢美女,錦衣玉食?那麼死人身邊那麼多財物,他又為什麼分毫不取?
她想著想著,覺得越來越有意思。心中一個促狹的念頭,也悄悄萌生。
李客氣的肺都快炸開了。但美男子的規矩在那里,他也沒膽子,更沒本事去破壞。他伸手模模懷里的銀錢,似乎所剩不多,而肚子又呱呱唱開了空城計,他不由的咽了口涎水,只好退而求其次︰「酒就不要了,要一只雞,三碗米飯。對了,你說看在三當家的面上,給我打八折,算一算,這一共要饒上多少文錢?」
美男子好象胸中藏有幾百個算盤,眼都不眨就報數了︰「三十八文錢,不賒帳……」
李客模出懷里僅剩的五十文錢,拍在桌上︰「夠不夠,你自己先算算。」
美男子用獨眼張了一張,一臉壞笑道︰「五十文?夠了夠了,還多了十二文錢。」當即眉開眼笑去收拾米飯燒雞去了。
食物送上來了,李客嫌惡地瞥了美男子一眼,想到剛才美男子的絕情不講情面,揶揄的指著美男子缺了三根指頭的右手嘲笑道︰「我說美男子,你這個尊號他媽的是誰給你取的?你應該找他去拼命,我敢拿付過飯錢後的十二文錢打賭,他絕對是取笑你。你看看你這尊容,渾身上下處處都透著一點不合規矩,透著點不合對稱……呃,不是一點,那是相當的不合規矩,相當的不合對稱。」
他見美男子笑眯眯听著自己揶揄的尖酸話,卻絲毫不見動怒,更加來勁了︰「我把你當朋友才這麼告訴你,你難道不覺得嗎?你看我多厚道,有什麼跟你說什麼,這頓飯你至少應該給我打個五折才對。他媽的,我割的這個鳥頭,為人雖然奸惡,可比你長的好看多啦……唔,真不懂誰給你取這麼個既尖酸沒創意的綽號……」
他邊說邊吃,轉眼兩大碗飯就見了底,燒雞也少了大半只。他端起第三碗的時候,美男子慢悠悠問他︰「山寨里的兄弟,你也認識一些。你說哪個長的最體面?」
李客想了一想︰「我看就四當家還算一號人物,文武雙全,長的也還漂亮。」
美男子又問︰「像四當家這樣的人,你見過多少?」
李客這回想都不想︰「多的去了!三只腳的蛤蟆沒見過,兩條腿的人,多了去了。」
美男子咧嘴一笑︰「照啊!四當家雖然漂亮,但這樣的人世界上還有很多,但我這樣的,你倒見過幾個?」
李客咽住了,像被人塞了雞骨頭一樣,瞪大眼楮看著美男子,重重打了一個飽嗝,嘆道︰「你這麼一說,這世上的美男子,還真他媽的好象就你一個了。別人長的再怎麼周正,也有人可以比,你這模樣,基本上就是天下無雙了。」
美男子嘿嘿直笑,竟有點得意洋洋,忽又問道︰「你吃完了?」
李客吃啃完最後一根雞骨頭,戀戀不舍地放下,很不情願的道︰「吃完了。」
美男子道︰「吃完了這就請吧,大當家這會兒應該在山寨里呢?」
李客笑了一笑,想到這頓飯他娘的還要付錢,心頭仍是有氣,還想找點話來刺激一下美男子的神經,當即拍拍美男子的肩︰「唔,你應該找那個人拼命,他一定是取笑你……」
美男子看看少年滿是油膩的手,也不介意,淡淡道︰「我不會找他拼命。」
李客奇道︰「為什麼?」
美男子微笑不語,轉身向灶間走去,大聲道︰「你要上山就趁早,跟我扯什麼閑話?」
李客嘿嘿冷笑,不依不饒道︰「我說美男子,我不揭穿你,你也就一直裝糊涂裝下去,不準備出聲啦?」
美男子頭也不回,笑問︰「出什麼聲?」
李客大聲道︰「我給了你五十文,米飯加燒雞總共三十八文。我知道你不會好心給我打五折,可就算按八折算,你也得找我十二文吧?」
美男子微微一笑︰「找你什麼錢?你自己說要拿十二文錢跟我打賭,你輸了,自然就沒的找了;如果你贏了,我還該找你二十四文吶……」
李客一怔,回想自己確乎說過打賭的事情,又道︰「你怎麼證明是你贏了,怎麼證明那個人不是取笑你?有什麼證據麼?」
美男子悠悠道︰「證據自然是有的,只因美男子這個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我自己會取笑我自己麼?」
李客呆住了,美男子再怎麼損,也不至于自己取笑自己吧?這麼一說,倒還真的是自己輸了,當下嘆了一口氣,拍拍衣袖,重新背上包袱,嘆道︰「他媽的,丑人運氣就是好,俺這真正的美男子,倒是一輩子都倒大霉……唔,我真的走啦,往後老子會常來這里喝酒吃肉,要加倍來勤快些,爭取早日吃窮了你。」
美男子淡淡道︰「等大當家承認了你山寨兄弟的身份再說這話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