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回到府里,怕夫人責怪自己辦事不力,便盤算著拉了張媽一起去跟夫人說,無奈找了一圈沒見張媽的影子,只好硬著頭皮去夫人屋里回話。
這時間,亭長已經從亭舍回來,昨夜夫妻兩人因為吵架,干脆互相躲了避而不見,今日乍見面還是有些尷尬,只是仿佛兩人約好,都閉嘴不提昨日之事。亭長抬頭瞥見夫人頭上用白布包扎的額頭,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正琢磨的如何與她說句軟話緩和一下時,門外突然響起了管家的聲音。
「夫人。」管家垂了手,在門候著,一臉狗反被兔子咬了的表情。
亭長看了夫人一眼,後院有什麼事夫人一般都是吩咐張媽去做,不知今日管家過來找夫人做什麼。
尹夫人听屋外管家的聲音,猜是管家帶了月兒回來,怕丈夫問起來又是尷尬,忙應了一聲,瞅了丈夫一眼,低頭快步掀簾子出去了。
亭長隔著簾子听屋外兩人似是在小聲的竊竊私語,昨夜他乍知夫人瞞著自己放走素蘭,又一並知道素蘭竟然懷了隔壁書記兒子的孩子,震驚之下更是惱火夫人這些大事都瞞著他一人,顯然不把他當成一家之主的意思。現在夫人和管家又在屋外不知在嘀咕些什麼,昨夜未了的心頭火再次燃起,忍耐不下,摔了簾子也出了屋。
屋外情景倒讓他一愣,管家一臉愧疚之色束手立在那,夫人則是如喪考妣般的表情。
「老爺。」尹夫人沖著他蠕動了一下嘴唇,聲音里都是哭腔。
「小人不知道老爺也在,小的先告退了。」管家沒想到老爺也在家。見老爺闊步出來,眼下情形倒像是自己與夫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被當場逮住,一臉的尷尬。
亭長揮揮手不耐煩的讓他去了,一眼看見夫人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又是一陣添堵。
「又有什麼事?屋里說去。」他沖著夫人呵斥一聲,自己抬腳先回了屋子。
尹夫人似是在鬧市被現場抓住的盜賊一般,灰頭土臉的跟他進了屋。
「說吧,到底又怎麼了?」亭長自顧自的坐下,瞅了一眼抬著袖子正準備掩面而哭的夫人。
夫人听他言辭句厲,一個哆嗦,倒是忍住了眼淚,嘴角往下耷拉著,把今日之事跟亭長重復了一遍。
「老爺,你說該怎麼辦?」說到最後,尹夫人也已經是完全沒了主意,如今已經顧不上心疼被月兒帶走的那二十兩銀子,只想著再有幾日宮里就要來人,倒時候不知該當如何交代。
亭長倒沒有像她想的那樣勃然大怒,他听完只是長長嘆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我早就知道不能成。也合該是老天要滅我尹家,只可惜晟兒無辜被連累。」
尹夫人這幾日只想著女兒的事,一時倒把兒子給忘了,如今听老爺提起兒子,忙急道︰「老爺,若是我們與上面明說此事,不知會怎樣?」
亭長冷眼看了她一眼道︰「你現在才想起後果?早先干什麼去了?這事你若是早點跟我商量,大不了我們舍了素蘭的命,或是能保晟兒。如今人都不見了蹤影,若上面硬說是我們舍不得女兒侍奉君王放走的,那就是抗旨不尊的大罪。」
尹夫聞言腮上肉一跳,著急道︰「老爺,不若我們也連夜搬走,大不了隱姓埋名,至少能保得性命。」
「你以為我們跟書記一樣,說跑就能跑?你家有閨女要進宮,進宮之前全家都跑了,明日我們便成了四處通緝的欽犯。」
「那老爺如今可怎麼辦?」尹夫人再也忍不住,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亭長忍不住沖著夫人呵斥道︰「你給我閉嘴,你怕知道的人少是嗎?看你干的蠢事,既然月兒知道了,如何能放她回家,到時候被她說出去,你是嫌咱們死的不夠痛快吧!」
尹夫人果然立刻止住了哭聲,她低了頭小聲跟丈夫解釋道︰「月兒應該不會說,听她跟管家說的話,只是貪圖那二十兩銀子。」
「但願吧!」亭長冷冷瞪了夫人一眼。
「那現在該怎麼辦?」尹夫人偷偷看著丈夫,心里沒有絲毫主意。
「這事你不要攙和了,宮里來人之前這幾日,你就老實的待在家里,沒有我的吩咐,哪都不許去,什麼都不許干。若有時間,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悄悄收拾一下,便是張媽和管家也不要驚動,只等我吩咐。」亭長沉著臉囑咐一聲,站起身,甩袖出了房門,不知哪里去了。
夫人听他這話里的意思,最終怕還是只有跑路這一個辦法,她環顧了一下四周,自己一家也是前幾年丈夫被任命了此地的亭長之後才搬來此處,這院子里一磚一瓦無不是那些年才新修起來的,對著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她心里涌出萬分的不舍,不過一想到命若是沒了,這些自是不值得一提。
亭長從屋里出來,雙手負在身後,抬頭朝著遠方的山看了一眼,一番愁緒遮掩不盡。他沉思片刻,似是下定決心,轉身朝著客房所在的院子而去。
院子里被清掃的干淨清爽,昨夜丁香猶在,樹下那個如夢如幻的少女卻不見了蹤影。亭長駐足院中,他是天龍國一統中原之後才來的此地,原本家境殷實,從未缺錢少用,讀了幾年書,又逢亂世,好不容易等到政局穩定了,這才尋了這一處好山好水之地,做個清淨的散官。若是靠著朝廷那點微薄的俸祿,別說這尹家的院子,便是下人的月錢也不夠開支。仗著自己老家還有其他產業,這才生活的悠閑。這尹府是他自己設計,請人蓋起來的,可以說他對于此處具有極深的感情,真要是舍了這個院子,終究是心疼不已。
他一聲嘆息,將眼中戀戀不舍的神情收回。客房的窗子是打開著的,透過窗子看進去,縈素手里持了一卷書,臨窗而坐,神態優雅,似是沉浸在書中的意境。
走近門邊,他用手攥成拳頭放到唇邊,重重的咳嗽一聲。
這一聲咳嗽顯然是驚動了屋內少女,不片刻,書房的門從里面打開來,縈素見了亭長倒是一愣,忙又頷首施禮。
「我剛才見你似是在看書,倒是打擾了。」亭長站在門口,歉意的沖著她道。
「大人言重了,這本就是大人的書房,小女在府上叨擾,倒是耽誤了大人讀書寫字。」縈素斂身門邊。
見亭長不答話,縈素偷眼瞧他,他臉上一副愁容,像是有什麼心事,忙低頭柔聲道︰「小女疏忽了,還請大人進來說話。」
亭長也不推辭,只略微一點頭,從她身邊進了門,一進屋子就瞧見靠牆地上擺放著燃過的香燭和果品,想她應是祭拜過了。還沒等他開口,縈素已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所在,再次致謝道︰「這是今早張嬤嬤送來的,沒想到大人公事繁忙,還惦記著小女昨夜所求,再次謝過大人了。」
「些許東西不足掛齒,你剛才看的什麼書?」他看了一眼書案,隨口問道。
「是山海經。」
「哦?」亭長有些驚訝,這書房中除了他自己看的一些書,還有給女兒準備的《女四書》,剛才以為她無非讀的是《女誡》、《內訓》、《女論語》、《女範捷錄》其中一本,卻是沒想到看的是《山海經》。
「這書倒是有趣,只是生僻字多些。」他走去桌案,隨手翻了一下,《山海經》分為《山經》五卷,《海經》十三卷,少女正看的是《海經》第四卷。書中突然飄出一片干扁的柳葉,是那少女用做書簽所用。他愛書如命,最恨人折握書角,看見這天然的書簽,眼中透出贊許之意。
他沖她和顏悅色問道︰「前幾卷都看完了?」她來此不過十數日,他不信她一目十行,想必是她隨便翻看其中一卷。
「是,小女懶倦,剛看到這一冊。」縈素謙遜道。
「沒想到你倒識得這許多字。」亭長放下書,心下有些吃驚,他轉身重新上下打量起眼前明眸皓齒的少女。
「嗯,就如同穿衣吃飯,好似學過的東西未曾忘記。這書房里的書,我也像是都讀過的,唯獨這山海經未曾見。」她朝著屋里的書架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坦坦而言。
亭長心中一動,這滿屋子的書,便是讀書的男子也難得都讀過一遍,這少女竟說自己大多都看過,對于這少女的身世,心里難免更是好奇。
「那你可曾想起過去種種,哪怕只是一絲半縷?」亭長看著少女的眼楮問道。
縈素苦澀一笑,依舊是搖了搖頭。
「今日我來,是有一事。」亭長神色一轉,換了一個話題。
「大人但說無妨。」她善解人意道。
「不瞞你說,我府上最近有件煩心事,怕是府里眾人都難逃干系,原本留你客居此處,是為了你親屬回來方便找你,只是此事是我家中私事,若要再留你在此,倒怕會牽累到你。」亭長面色為難道。
「小女已是叨擾多日,早已心下不安,只是今日天色已晚,還請大人多容一日,明日一早,待小女去跟夫人叩謝了,便自行離開。」縈素誤會了亭長的意思,因是有些傷了自尊,臉上羞得紅了。
「姑娘誤會了,你一個人吃穿用度能有多少?雖說寒舍不是大富大貴之家,若沒那突發之事,莫說留你一年半載,便是三五載也不成問題。明日我派了管家,找個車,再給予你些銀兩,送你去個安全的地方。」
「小女受亭長大人恩惠,不勝感激。如何好再收大人錢物。」她此句話語出肺腑,一片赤誠。
「不是我杞人憂天,只是你一出我這府門,就怕會落入那石家手中,我原本是救你之意,最後若令你落得虎穴,豈不是好心辦了壞事?以我現在還是亭長一職,石家還要忌憚我三分,等到我滿門待罪那一天,便是想護你也是有心無力。」亭長長嘆一聲,他這話似是真情流露,句句都是為少女著想之意。
「亭長大人,小女對于之前的案子,一直只知只言片語,整件事不知究竟為何,還請大人明示。」縈素娥眉輕蹙,剛才听亭長說那石家對自己虎視眈眈,她心下卻不知為何。
「既然明日要送你走,不妨跟你說清楚。」亭長便把那日石家僕人二虎之言跟她敘述了一遍,又道︰「這只是他一面之詞,你們一家一死一忘,究竟如何已經無從考證。但那石家少爺劣跡昭昭,我實在難信那僕人的供訴。不過听那僕人說,因為你姑姑捅傷他家少爺,石家老爺對你恨得是咬牙切齒,發誓要把你送到他家艷陽樓中接客。上次我听店老板報案,去石府尋你時,那家老爺原不打算交你出來,最後仗著我言辭激烈,對他又是威逼利誘一番,這才肯了。如今若要看你只身出府,必是要捉了你回去。」
縈素經他一說,便想起自己最初醒來時,第一眼見到的那個中年發福的老爺,當時剛從昏迷中醒來,神智還不是太清楚,就知道自己是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才醒過來的,那老爺和僕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虎視眈眈,一副凶相,想到這,她便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我讓管家盡量送你去遠點的地方,不過听說那石府跟其他地方官府也有些旁枝錯節的關系,一切只看你的命吧。我雖有心護你周全,無奈我自家已是自身難保。還請莫怪。」亭長看向她的神色有些悲憫,似是有難以言說之事。
「不知大人家有何難事,小女蒙大人搭救,又收留這些許時日,不知可有小女能為大人分憂之事?」她一雙湛明清澈的眼楮望向亭長,自剛才就一直听他說家里遇到了難事,卻又不曾言明,她心里也是有些好奇。
「此事非你力所能及,不必多問了,免得惹禍上身。一會我讓張媽給你送幾件素蘭的衣服來,你看還有什麼路上需要的,盡管跟張媽說。」亭長說完這話,眼楮環顧四周,神色荒涼道︰「反正這府上所有東西以後都是無用了,你也不必客氣,想要什麼盡管張口,我也只能幫你至此。就當是為自己一家行善積德吧。」
不等縈素再張口詢問,亭長無言苦笑一聲,沖她擺了擺手,意思讓她不必再多言,告辭一聲,便出了房門。只留後滿臉困惑神色的少女望著他的背影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