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約莫一個時辰,看天色已是到了平日張媽送晚飯的時候。今日張媽左手拎了食盒,右邊肩膀上還背了一個偌大的包袱,腳步蹣跚而來。不同于她平日里爽快的性格,今日臉上表情竟是有些陰沉。
縈素原本拿了竹笤在院子里清掃落花,見她來了,忙上前接了她肩上的包袱放到院子里的涼凳上,這才又接過她手中的食盒。
張媽保養的很好,雖已是五十開外年紀,但她長了一張富態的圓臉,臉頰豐盈,皺紋都撐開了,看著倒似是四十多歲。今日不知為何,縈素只覺得她臉上皺紋也像是突然多了幾條。
「姑娘,你看你住了這些日子,還不知道你叫什麼,明日里又要走了。」張媽擠出一個笑容,不過神態間的疲憊之色卻不減。
縈素听她這話,顯然是亭長已經跟她交代了明日要送自己走的這件事,她無言以答,只好沖著張媽抱歉一笑。
「這包袱里是我們小姐穿過的衣服,還有些釵環首飾是夫人送你的,雖是用過的,只盼你還不要嫌棄。」張媽指了那個巨大的包袱跟她交代道。
「怎會,老爺夫人待我如此恩重,小女感激還來不及。只是也用不得這許多,有幾件衣服遮體便足以。」縈素原本只當亭長所說也不過是一句客套話,見那包袱大小倒足足像是有十幾件衣服,足見亭長和夫人待自己實心實意,眼眶頓時紅了起來。
張媽見她神色淒然,忙安慰她道︰「你也不要太過擔心,那石家就算是只手遮天,想這天下這般大,尋個人也是大海撈針,未必便能找到你。」
縈素原本並不是在想這個,听她說的突兀,忍不住問道︰「張嬤嬤,他們為何偏要尋我?今日听大人說了一句,便是我那姑姑傷了他家少爺,但我姑姑自己也已命喪黃泉了,若說追究此事,應是等我那姑家的哥哥回來,向他家討問清楚才是,怎麼他們反要對我不依不饒?」
張媽听她問了,猶豫了片刻,這才跟她道︰「我跟你直說了吧,你听了也不要太過傷心。」
縈素听她話里似乎有話,只站在那里靜靜的听她往下說。
張媽咬了咬牙,這才道︰「原本我們老爺猜想你那表哥三五日就回來,如今已經過去十多日,卻絲毫不見你那表哥的蹤影。」
「是了,這我听張媽你說過,或是表哥臨時有事耽誤了,再或者走之前不知有何其他約定見面的地點,只是現在也不知該找誰問去。」這些日子張媽每次送飯,都是如此跟她說,她便信了。
張媽遲疑片刻,這才一咬牙道︰「其實前幾日有過路的商客說起,路上山澗里見到一具青年男子的尸首,這鳳鳴鎮並無失蹤人口,應是外面的人。」
她心下一驚,听張媽這吞吞吐吐之言,似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張媽接著道︰「只是那尸首面目被石頭砸的稀爛,也看不出容貌,大家只猜說是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外鄉人,不過也是稀奇,身上衣服都好好的,唯獨面目全毀。我家老爺開始還沒多想,只說當是無名尸首埋了便是,後來突然想起你表哥一直沒回來,便叫了你們之前住的那家客棧的老板去辨認。」
「那老板怎麼說?」縈素屏住呼吸,語氣已是發抖。
「那死者面目都毀了,老板也是認不出,只說看身形倒像是。」張媽低聲說了,不忍心看她,把頭側向一邊。
縈素手中的食盒砰然墜地,其實她也想不起自己表哥究竟是什麼樣,只是一直听亭長和張媽說自己還有個親人會回來找自己,雖暫時寄居在亭長家,心里卻是踏實的。況且雖然自己現在是失憶了,什麼都想不起,但等了表哥回來,心中一切的謎團都能得到解答。
今日張媽的話,無疑是把她心中那唯一一線的希望與寄托直接切斷了,天地之大,自此自己竟是相顧茫然,孑然一身,這天地間沒人識得自己是誰,自己更是不知道從哪來又要往哪去。
「你也別太過擔心,年輕人身量都差不多,店老板也沒說一定是。所以這幾日也沒跟你提過這事。」張媽伸手扶住她,見她失魂落魄,心下不忍。
縈素垂淚道︰「張嬤嬤你跟大人都說那石府有錢有勢,必是怕我表哥回來找他們對峙。所以才……」
「哎,要不說你們也怪可憐的,原本我家老爺是想留你一直在這住著,那石家忌憚我家老爺,就算怎麼打你主意,也不敢闖進府來抓人,只是沒想到我家老爺夫人這麼好的人,如今卻要遭這厄運。只怕連累你不得已才要送你離開,以後只看你自己的命吧。不過你也莫要擔心,真要你那表哥沒死尋你來了,我家老爺也已經交代了店老板,到時候把你的去處告知你表哥。」張媽用手背拭淚,似是也有無限苦惱。
「今日老爺也是說府上有事,全府上下都逃不了干系,卻不知究竟是何事?」她听張媽也說起此事,緩緩止了淚問她。
張媽見她問,干脆拉了她在院子里的涼凳上坐了,把自家小姐被選為采女卻不願意進宮,後來干脆私自跑了之事跟她說了,只隱去了小姐珠胎暗結一事不提。
「難道就為小姐不願進宮這事,整個府上都會被朝上苛責嗎?」縈素似乎覺得這點事沒有那麼嚴重。
「豈是苛責這麼簡單,說輕點是教女無方,說重點是違抗聖旨,整府充軍發配這都是輕的,若是上面心情不佳,賜下滿門抄斬也不是沒有可能。」張媽憂慮道。
「那張嬤嬤你怎麼辦?」這幾日相處,縈素對悉心照顧自己的張媽已是有了感情,不禁替她擔憂起來。
「老爺說讓府里的人都各自散了,其他下人願意走也由得他們,我是夫人從娘家帶來的,自是不會舍了夫人老爺去。若有幸能活命,老爺夫人發配時,我跟在身邊也有個照應。」
「就沒有其他法子了嗎?」如今縈素也是一臉的神色黯然。
「原本小姐的丫頭說願意替小姐進宮,夫人還給了她家許多銀子度日,誰知道這眼見宮里就要來人了,那丫頭忘恩負義,倒跑了不肯回來。如今現在再去那里找人代•替•小•姐。只能怨我家老爺夫人命不好,一輩子行善積德,卻落得這個下場。」張媽說著話,一時間老淚又是縱橫。
張媽偷偷瞧了她一眼,又嘆氣道︰「我們老爺夫人菩薩心腸,就是那丫頭那樣,也沒怪她。這一入宮門深似海,進去了就再難與家人見面,雖說是個丫頭,又不是孤女,家里也是有爹有娘,舍不得也是常理。」
「是,老爺夫人都是好人,小女無依無靠,又與府上非親非故,老爺夫人都待我如客人一般,足見厚情。」縈素幽幽嘆了一口氣,她自從來此,亭長對她確實一番厚待,她這感激的話發自肺腑。
張媽抬袖抹了一把眼淚,從涼凳上站起身,沖著她勉強一笑道︰「這飯撒了,我去給你重新取來,你今晚早點休息,明早收拾一下管家送你離開。我听老爺交代了管家,說橫豎以後府上錢也用不上了,要多給你一些,所以你也不要太過擔心,想是夠你幾年用度。」
說罷,她從地上胡亂收拾起剛才掉落的食盒,鼻翼抖動了幾下,拎了食盒朝院外晃晃悠悠去了。
一出書房的院門,張媽沿著院牆拐了幾拐,卻沒去廚房,而是朝著後院小姐的閨房走去。尹素蘭屋里亮著燈,門卻緊閉著。
張媽走到門口,低聲叫了兩聲夫人,門嗖的一聲從里面打開了,張媽朝四周警惕的看了一圈,轉身進了屋。
屋里除了夫人,竟是亭長也在。
「怎樣?」亭長盡量抑制住顫抖的語氣,面若平靜的朝張媽問道。
張媽低頭小聲回話說︰「是,老爺,都是按您的吩咐說的。」
尹夫人不等丈夫再次發問,忍不住焦急道︰「那她怎麼說?」她神色緊張的盯著張媽的臉,想從她表情中看出端倪。
張媽微微搖了搖頭,卻沖著亭長道︰「她什麼都沒說。」
尹夫人心中急躁,面朝了丈夫道︰「老爺,您這辦法究竟行不行得通?還不如我親自去勸她,橫豎她也沒有地方可去,要不是我們護著,早就被石府的人賣去窯子了。如今這進宮,橫豎比進窯子好過百倍吧。」
「蠢不可及。」亭長冷冷的沖她拋下這話,看了一眼張媽道︰「她若不是自願,就算逼她進去,隨時都可以把這李代桃僵之事供出來,再說我尹某自問從未做過逼迫良善之事,她若不願,那也是我尹家命該如此。」
「老爺,我還不想死,晟兒還那麼小。」尹夫人哀怨的看著丈夫。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亭長悲嘆一聲,沖著張媽道︰「此事萬莫對其他人提起,你也不要自作主張去勸那姑娘。今日迫不得已,我讓你編謊話騙她她表哥已死,已是心下有愧,千萬不能錯上加錯。一切只由她自己決定,若她明早要走,我房里還有百兩現銀,都給了她就是了。」亭長今日與她書房中一番談話,猜她原應是個大家閨秀,不知何原因落魄至此,心下也有些惋惜。
「是,老爺。」張媽答應一聲,見夫人兩眼無神似是魂不守舍,老爺也沒其他吩咐,便躬身告退了出去。後又去廚房里重新盛了飯菜,給那少女送去了。由于得了老爺吩咐,這次她匆匆把飯交到少女手上,並不多說一字,徑直出了院子。
這一夜,無論是亭長還是夫人,張媽或是月兒,再加上住在書房不知自己身份來歷的縈素,都是無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