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他沙啞的嗓音,雲星目光深悠,神識一掃,將他那一身狼狽不著痕跡地盡收眼底。右臂缺殘,齊根而斷,傷口平整,顯然是被一劍劈落,足見劍勢之快,可以料想當時的凶險。斷臂處的血跡深黑,且沒有經過任何處理,液跡一路下滑染至腰間,勾抹出數道干涸的暗印。
這獨臂弟子的著裝也不曾替換,卻沒有外服,只著內衣,此時白色的內衣被塵泥、暗血污得斑駁灰黑。再見他那張驚世駭俗的鬼面,更顯其猶如惡怪臨世,人見生厭。再探其修為,僅是築基初期。雲星眉頭微皺,又探視丹田,果然發現暗傷遍布,他顯然跌過境界。
這樣時日未久的傷勢,只能是在魔門一役中所負。而魔門修士盡已伏誅,余下的只會是龍山弟子。
雲星收回神識,看向他微微生出幾分神智的雙眼,心下已有決斷,道︰「你為宗門落到此番境地,我絕不會讓你受人欺凌。」
為宗門落到此番境地……
絕不會讓你受人欺凌……
那人驀地落下淚來。鬼臉上的一雙黑瞳,瞬間翻涌出復雜至極、酸澀至極的強烈情緒。
雲星卻沒有注意他的眼神,只冷瞥那幾個跪地待命的龍山弟子,厲聲道︰「爾等欺辱宗門同胞,可有辯詞?」
幾人冷汗狂冒,眼神漂浮不定,不敢直視雲星。其中一人咬了咬牙,終究不甘認罪受罰,左思右想之下,忽然瞄到獨臂弟子的衣裝,頓時目光一亮,茅塞頓開道︰「稟雲尊!弟子等以為,此人並非是宗門弟子。他既沒有宗門玉牒,也未著龍山道服!」
雲星听此,聲音更冷︰「不是本門弟子,就可以恃強凌弱、以多欺少?若爾等這般的弟子,本尊可不敢收歸門下,沒得污了我龍山的聲名!」她一甩廣袖,將幾個弟子煽倒在地,神識瞬間掃遍他們的全身,將幾枚貼身放置的宗門玉牒搜羅出來。綠幽幽的龍形玉牒,齊齊飄到雲星的眼前,映著日光的照射,浮顯出透綠靈潤的光澤。
在雲星神識的操縱下,數枚玉牒不停地抖動,其上的字跡形似書頁,迅速揭過,很快就將幾位弟子的師從、身份、入宗日期等等信息,一展無遺。
雲星哼了一聲,噗,數枚玉牒同時爆碎,碎玉四濺,卻都止于她身前三寸掉落。數道微弱的神識氣息釋放出來,辨識一般地在空中轉了半圈,朝著那群弟子飛沖而去,鑽回他們的腦部紫府,各歸其位。
幾個弟子面色慘白,還有幾分不可置信,這是真的要將他們掃地出門了?可卻不敢辯駁一句!
雲尊之舉,誰敢違逆?
雲星終究沒有絕了他們的後路,攜著獨臂弟子上空後,並未立即離去,冷眸掃向下方,淡淡道︰「爾等若有悔改之心,就去執法堂自陳己過。不然,便自請出宗,就說是我雲星之意!」
天際艷陽高照,雲中也十分炎熱。修士不懼寒暑,只是日光刺目,經由日下時,均會以靈氣遮眼。獨臂弟子一身暗傷,靈氣可能也無法動用,他緊皺著眉頭,雙眸眯起。一道靈氣忽然遞去,擋在了他的額前,雲星不經意地問︰「你的宗門玉牒在何處?」
宗門玉牒?
這真是個好問題啊!
讓他落得這番境地的是它!保他一命的,也是它!
獨臂人的眼中情緒翻涌,直朝天際的目光,也深幽無底,閃爍不定……
當日莫無天攻擊防陣,觸動傳送機關,宗門玉牒將他與龍山弟子一並帶入陣內!他孤身陷入敵營,驚駭不已,卻不敢亂動,只掩住面部,躲藏于人群之內。所幸他衣著染血,一時看不出異樣,龍山弟子也多有傷處,衣裝不整,他夾在其間默聲不吭,毫不起眼。直到雲星歸來,擒魔開陣,眼見事敗後眾魔的下場,他迫于情勢,扯掉可以辨識自己的外衣,埋首提刀……
疼痛緊扯著他的每一根神經,涌出的熱液染滿了臉和雙手,阻礙了視線,在一片血蒙蒙的霧光中,他的動作卻愈發狠戾、急切!
要割,還要割,不然就是死路一條!
他不要就這麼死!就這樣帶著失敗,帶著無能的結局而死!
他要成就一番事業!他要稱霸一方領土!
玉家,龍山,魔門,都不是他的阻礙!
……
再抬頭時,狼藉的鬼面並未引起人群的注意,龍山弟子忙于虐打眾魔,發泄心中怒恨。他想趁亂溜出,卻有人注意到他的傷勢,關切道︰「前輩如此重傷,晚輩幫您包扎一下吧。」他恍然想起,龍山宗內只有五十余金丹,各個記名在冊,這樣出去定會引來注意,便心下一狠,以靈力震碎了丹田!
巨痛由月復部蔓及全身,襲向靈魂,痛吟幾乎要竄出口鼻!卻被他求生的意志硬生生地吞回喉嚨!
「你看錯了,我不是前輩。」他僵著疼痛不已的身軀,冷聲說道,嘴里盡是咬破口腔的血氣。那人一愣,立時為自己的走眼感到丟臉,又見他態度冷漠,關切之心大減,只是听到他的嗓音,忽覺耳熟,奇道︰「你的聲音,怎麼听著……」
他做賊心虛,慌亂之下用靈力震傷喉嚨,沙啞的聲音月兌口︰「耳熟嗎?」
喉間的疼痛,比起丹田、面部、肩膀,又算得了什麼!
如此難听的聲音一出,那人立刻一臉厭惡地躲開,只覺這人個性惡劣、渾身缺陷,再也生不出相幫的念頭。
在雲星前去對陣眾宗時,他混于龍山弟子中一路相隨。然而眾宗圍龍,沒有給他趁亂出逃的機會。眼見雲星一擊滅殺群嬰,也讓他失去了此時出走的膽量。
他想,待諸事一了,龍山宗自然會放松戒備。
他沒有想錯。傍晚時,他再次來到龍山大門,駐守弟子也只是讓他拿出身份玉牒,記錄氣息。可是這如此簡單的一步,卻將他難倒了。
晉階金丹多年,時日已久,叫他忘記了自己此時的修為。他丟給那弟子一袋靈石,冷聲道︰「玉牒在戰時摔毀,我現在卻要即刻歸家。這些給你。」那弟子見他只是築基初期,就敢如此做派,加上魔門一役讓這弟子失去了最親密的親血、摯交,怒哀在心,此時被他這麼一激,立刻爆發。不只出手將他好一頓暴打,還奪去了他身上的儲物靈戒,道︰「待你肯好好出示自己的宗門玉牒,這些東西,再物歸原主!」
他認清形勢,出聲辯解︰「與魔門對戰時我弄碎了啊。如今著急歸家,以告平安,我現在身負重傷,也無法分出神識,去造新的玉牒……」
駐守弟子氣怒未消,拒絕到底︰「不行,無論什麼理由,我只按規矩辦事。」
他流浪在偌大的龍山宗里,無處可歸,又生怕露出馬腳,不敢接近龍山宗內的任何一人,只能躲在山林中,與野獸作伴。今日雲星化神大典,他想趁機潛入掌門居內,使用其中的傳送陣,卻被幾個弟子嬉鬧阻攔,爭鬧中,一枚玉牒跌掉出去。他生怕被人閱覽其內的信息,重傷的身軀爆發出一股強力,拼了命地想要奪回玉牒,幾人措手不及下被他掙開,有人還摔了一跤,其中一人心生戾氣,猛然上前,一腳踩碎玉牒!
噗!玉碎成空!
他愣在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只有他的玉牒,才能開啟掌門居內的傳送陣啊!!
霎時,胸口沉痛,遠痛過渾身遍布的傷口!那無邊無際的絕望,瞬間傾覆而出,將他深淹于底!兩日來的經歷,不斷重現腦海。
斷臂,毀容,自滅金丹……
他怎麼會把自己逼到了如此慘烈,又如此進退不得的地步?
魔門滅,玉家毀,孤身遺落世間,為了苟且偷生,把自己弄成了這副鬼樣,幾個築基中階,都能將他任意羞辱……
推推攘攘中,他抬眼望天,驀地與一雙冷眸相對,就見那人從天而降,一抓他的肩膀,「你可有事?」
他呆滯地月兌口︰「雲星老祖……」
還未完全回神,又听她道︰「你為宗門落到此番境地,我絕不會讓你受人欺凌。」
為宗門落到此番境地……
絕不會讓你受人欺凌……
諷刺,懊悔,感激,心酸,千般萬種的情緒同時間襲上心頭!
窮途末路,一雙援手攜光而來,在這森冷絕望的窒息里,破開一道充溢希望的缺口。
他能走進去嗎?
這伸出援手的人,是她。
而理由,更是他愧對、背棄的龍山!
他為什麼要叛門?又為什麼要害她?
熱淚染面,過往的一切猶在眼前,那一道道狂妄自大、剛愎自用的身影,那一句句殘忍無情、自私自利的心聲!
那是曾經的他啊!
野心滿月復,卻志大才疏的他!不擇手段,又乖戾陰險的他!
往日里糾結不清、繚亂不明的心緒,忽然間破碎沉澱,重新整合!過去他視若無睹的諸般人事,此時盡皆浮顯于腦海,在他昏沉的腦子里,破開一片清明!
這一刻,他成熟了。他終于認清了自己一直以來的面孔,也終于明白了在此方天地間,他所扮演的角色。
獨臂弟子用自己沙啞的嗓音,低聲道︰「弟子于戰時弄碎了玉牒,現今傷重,無法分出神識重制,請雲尊作主。」
雲星並未立即答應,又問︰「你的師從,姓名?」
「弟子師從叛徒玉凌,是他的第七弟子……雲冷。」他鎮定地答道。他前幾日的確新收了一位弟子,在戰時為他親手所殺,已經爆成了萬千血肉,可卻不叫雲冷。但是玉牒已碎,名字信息也無法究查,這弟子又是他剛領入門,玉牒還是他親手所制,宗內幾乎無人知其姓名、身份。
雲星點了點頭,又問了幾個問題。皆是宗內之事,只有龍山宗的弟子,才能對答如流。
雲冷都將其一一答出,且答得詳細、完善。
雲星的表情這才柔和下來,道︰「玉掌門已死,你既已無歸處,便來我清華殿駐守。」
「是,謝雲尊。」
見他渾身的死氣盡去,已然恢復了心智,雲星心中一定,忽然加快速度,攜著他返回龍首峰。
眼見天邊烈日下,龍首雙峰隱約可見,青蔥草木點綴藥園,光禿山岩圍籠清華,這兩廂鮮明的對比,如此融洽地並于一處。
雲星也不由陷入自己的思緒……
如果這個獨臂弟子,沒有身殘、面毀,她也只會對鬧事的幾人出言訓斥,決不可能熱心地親自探看。
遙想當年當日,她也曾如他這般面毀、身殘。
數十世的顛沛流離,不斷穿梭在光怪陸離的世界里,遭遇過的危險數不勝數,其中更是不乏讓她連想都不願回想的惡夢。在修成元嬰、重塑肉身以前,她還未遇到過珍,還沒能到達那個生物科技繁盛的時代。她頂著滿臉的傷疤,踏著腿部的假肢,行走在旁人異樣的目光中,我行我素。
她內心的意志,因此而動搖了嗎?沒有。
雖然一開始,她的確情緒低落了陣兒,但她恢復得很快,因為現實沒能給她自怨自艾的時間。在這條不斷穿越、與系統斗爭的漫漫長路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她正是深知此點,才不敢放松片刻。
她只是深深記得,那時的她,曾有過怎樣的艱難,頂著一副人嫌鬼厭的臉,一瘸一拐地行步,連外出上街,都是一種對人對己的不便。那段時間,毫無疑問,于她是一項巨大的考驗。考驗她的內心是否足夠強大,也拷問了她的耐性,能否忍得住各色人類的嘴臉。
時至今日,事實已經說明了一切,她經受住了考驗,且蛻變得更加強大,在各個世界的磨礪中,茁壯成長。才以這平庸無奇的資質,成就元嬰化神,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如果說,林若讓她看到了現在、未來那個豪情滿月復、敢與天爭的自己。
眼前這個弟子,就讓她看到了過去那個掙扎于各個世界、拼搏奮斗、艱難孤苦的自己。
幫他,已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