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陸荒蕪海岸。
少年迎著海風,立于礁石之上。海浪拍石,擊出陣陣水打之聲。他遙望北方,但見海天相連一線,海面遙遙,天際遠遠,想要看到的那人,卻望不透,也望不見。
他心頭一郁,忽感喉口腥甜,不由咳了一聲,咳出一道鮮血。
「少主,您重傷未愈……」
「無妨。」他冷漠道,只覺胸腔悶痛,可卻痛不過焦灼在心的思念。
那日,她終究沒有真下殺手。
她無情的話語尚縈耳間,出手的狠絕,也只是讓他傷心難過,卻從未能叫他,反省起自己的痴心錯付。死前的剎那,他的心中還在自責,他所表露出的情感究竟沉重到了什麼地步,才會逼得她,用如此絕然的方式,斷除他們之間的牽扯?
直到死而復生,他方知曉她的用意。
她是在逼他走出這段失智的情感,專心營謀自己的基業。也是在警告他,此次圍龍一事既往不咎,全當還了他兩年來的痴心錯付,但卻不會再有下次。
她的確是為他著想,不願他泥足深陷,耽誤一生。
然情若可控,天下間,又怎麼會有那麼多為情所困、不可自拔之人?
醒來後,他不顧魔門二祖的反對,執意返回北陸,卻在到達北陸的瞬間,遭遇北天庭的嚴厲阻攔。
他奮起反抗,死不從命,因而深受重傷,被魔門二祖救回中陸。
「少主,三十六路門主盡已到達,您可要前去一見?」
莫無心眼中一沉,收回視線,精致如玉的臉上,顯出一絲嚴酷的情緒,周身散發出陰冷的肅殺之意。
人魔之分?
呵,若只有站于天頂,方能追隨于你,那便順你的心意,造起這魔門霸業!凝我一力破局,逆命叛天,顛倒天庭,以全我心之所系!
等我!
請保重自己,等我!
……
雲星攜雲冷降于清華殿時,已有十位弟子靜守于門前等候。十人中五男五女,女修面容姣好,男修著裝精細,見了雲星,齊齊半跪行禮,道︰「見過雲尊。」他們動作整齊,舉止得體,更顯得英姿颯爽,風采過人。
雲星對三嬰的安排心中有數。這十人與先前的駐殿弟子不同,皆是年紀輕輕,卻修為高深的築基後期,距離突破金丹只差一線。三嬰此舉,既是給她白送門生,為她揀選可用之人,也是全了這十人的一番苦心,盼她指點他們成就金丹。
「你們起來吧。」雲星一拂廣袖,跪地十人只覺一道風力扶體,便身不由己地站起身來。
「謝雲尊。」十人齊道,態度尊敬,卻無諂媚之色,顯然皆是可造之才。雲星見他們並未對一旁的雲冷表露出特殊的情緒,仿佛沒看到他布滿傷疤的鬼臉,不由滿意地點了點頭,吩咐道︰「如何分工,你們自己拿定主意,再各歸其位吧。」
「是。」
十個弟子似乎早有計劃,雲星指令一出,兩個高大男子便走了出來,一左一右,端莊威武地佇于大殿門前,另外八人則朝雲星一禮,行止謹慎地走入殿中。雲星看向雲冷,問︰「你想在我清華殿,司何職?」
從見到這十人的那一刻起,雲冷的氣息就開始起伏不定。他表情不變,鬼臉微垂,雙眼中無波無瀾。可雲星卻能敏銳地察覺得到,在他看似如常的身形中,多了一絲難以言說的緊繃。
「弟子任憑吩咐。」
雲星一笑,半真半假道︰「我便吩咐你,管理這十人可好?「
雲冷雙眼驀地抬起,看向她不含一絲笑意的黑眸。他眼中一亮,卻又立刻黯去。他身體殘缺,修為下跌,不知何日才能恢復,又重傷在身,靈氣都不能動用,還頂著一副人嫌鬼厭的樣子,憑何統領這才貌雙全、前途無量的十位弟子?
雲星對他的心結了然于心,見他那毫無自信的失落神情,不由暗中嘆了口氣。她能幫他一時,卻不能幫他一世,終究,他只能靠他自己。
一枚玉物猛然襲去,雲冷下意識地接了下來,看清手中之物後,不可置信地月兌口︰「清華玉印?」
「不錯。」雲星笑答,忽然笑容一斂,嚴肅道︰「憑此印,除我寢房,清華殿任何一處,你皆可入得。憑此印,除我之外,清華殿上下,你皆可號令。」她神識一動,就見雲冷手中的玉印霍地飛沖出去,重回她的掌中。
「只是,這擔子,你願不願要,又能不能承,卻要由你自己來告訴我!」雲星轉身,徑自向殿中走去,對守在門前的兩位弟子囑道︰「他若來見我,隨時讓他來見!他若要住處,便為他安排空房。他要什麼,盡量滿足。」
兩個弟子面面相覷,眼底驚色難掩,不明白雲尊為何會對這丑陋的獨臂弟子,如此另眼相待。
就是因為他為宗門負傷至此?
「雲尊……」雲冷動容道,余下的話語卻卡在喉嚨,怎麼也說不出他想說的話來。
魔門一役,不只讓他失去一切,也讓他看清了自己!
他從來不是什麼前輩高人,也從沒有什麼驚世之才!
他,他只是……
耳听他沙啞病態的嗓音,雲星暗嘆口氣,終是停下步來,卻沒有回頭,只道︰「我曾有兩位弟子。一人雖是幼齡少女,卻敢于天劫中,斗天逆世。一人雖是魔門少主,卻也是心堅志定、驚才絕艷之輩。他們說過極為相似,又不盡相同的兩句話。」
「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心由我,不由命。雲冷,你自去想想吧。」
雲冷凝望著那道逐漸消失的身影,只覺胸口酸熱,竟蓋過了渾身的疼痛。他知道自己此時應該進入清華殿,找一間空房,要一堆傷藥,整理自己的一身狼藉,可不知怎麼,他並不想就這樣走進去。
胸中的心髒,劇烈地跳動,有什麼事物,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胸而出!
他恍惚地轉身,與清華殿背道而去,不知不覺地走下峰頂,進入林中。
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心由我,不由命。
這兩句話,不過四字可概——斗天,斗命。
可是……
斗天?
天未招我,惹我。
修行一路順遂,風雨無阻,少有坎坷。
斗命?
命未負我,欠我。
生來富貴人家,因是庶出,也曾伏低作小、掙扎求生,但媚骨天成,易得人緣,而頗受長輩憐愛、賞識,因而步步高升。又入龍門,與胡靈祖師相認,其間阻礙、波折從未有過,水到渠成,拜入親姨胡靈門下。未過幾年,榮登掌門之位,一時風頭無兩,玉家盡在掌中。
細數過往,或命或天,皆不曾薄待于我……
雲冷眸色忽深,眼中泛起波瀾。他猛一抖袖,以指為劍,拔身而起,當空而武!
若要說斗,也唯有一物可斗……
他渾身氣勁四射,身若游龍,指如擺尾,演武于林間,行止自如,若行雲流水,一臂雖殘,卻不見勢弱之感!
草木枝葉,在他肆意狂猛的動作里離枝紛起,仿佛有了生命般,縱情天地,放肆飄搖,狂飛亂卷!
無數林葉環繞在他的周身上下,以飛舞的姿態,展現著繚亂的動態美感,陪伴他每一下發乎于心的舞動!在他的動作里,隨波逐流!甘心作襯!
在這萬千林葉的籠罩下,雲冷的動作越來越快,眼中情緒也已積累至極處,在爆發的臨界點翻滾沸騰!鬼面上的道道疤痕,亦隨之抖動不停!
若要斗!就斗那個——
讓我為世所厭,蒙人所棄,深陷窮途末路而絕處無生的自己!
斗那個——
鼠目寸光,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無情無義,眼高手低的自己!
斗那個——
跳梁小丑,夜郎自大,井底之蛙,卑鄙無恥的自己!
斗……
往事不堪回首,瘡痍滿目,甫一作想,便覺心口鈍痛。這自白中的每一句,都是一把扎向他心口的刀子,又狠又厲,叫他生疼難忍卻又無藥可醫!那些困擾著他的記憶,不堪、羞慚、臉面無光,卻也鑄就了一個完整的他!
天下人,千般過錯,又有幾人能承得起這拷問己心、否定自身的痛!敢不為曾經的失敗找尋借口,貪圖那一時片刻的安寧?
可他雲冷,卻偏要以這樣決然的方式,直面自己深植于內在的諸多缺陷!然後,再將這些曾屬于他,佔滿他人生中的東西,一一揀出,生生地,狠狠地,一絲不落地,割除、撇去!
吾名雲冷。
但為那頭頂孤雲,冷卻我一番心火!冷卻我半生執愚!冷卻我偏激自負!
爾若斗天、斗命,吾便斗己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