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並不如想象中的那麼糟糕,地面干燥,沒有跳蚤和老鼠。平板床上的床單與棉被雖然顏色灰舊,但沒有異味,相反,有點淡淡的陽光氣息。
如果要評模範監獄的話,這間一定能入選。
這顯然是縣尊老爺看在四姑娘的面子上給批的好地方。
李芳澤感到很興奮,完全沒有大難臨頭的感覺,因為,她把這當做一次基督山伯爵之旅。
「李叔叔,你難道一點都不著急麼?」周匯成問,他住在她的對面。
李芳澤的鎮定讓他極其佩服。
「著急什麼?」李芳澤一**坐床在上,靠著身後的牆,說道︰「反正是死不了的,倒不如好好體驗一下牢獄之災,不是每個人都能蹲監獄的,咱們該珍惜機會啊。」
周匯成嘿然而笑︰「李叔叔類于聖人。」
聖人?李芳澤笑問︰「為什麼這麼說?」
「昔日孔夫子困于陳蔡之間,絕糧多日,從者皆病,而孔夫子講誦弦歌不衰。」
李芳澤挑眉而笑︰「能與孔夫子相提並論,我當然很高興,不過要是被別人听到了,大概又要引起腥風血雨的罵戰了。」
天下人眼里,聖人只有孔夫子一個,就連皇帝也得靠邊站,何況她李芳澤。
王陽明說自己想當聖人的時候,被自己的老爸揍了一頓。
後世的康有為自比于當世孔聖人,被許多士子詬病,有人就對章太炎說,康有為有野心,想當皇帝,有為,有所為麼!當然了,這是瞎扯淡了,康有為是沒有這麼大的野心的,他只是喜好自比于帝師。章太炎就說,他想當皇帝不要緊,誰不想當皇帝呢?他錯就錯在想當聖人。
可見,聖人這一詞,是禁地。
周匯成說︰「怕什麼!如何聖人就只能有一個,如何今人就不如古人?」
這是個大問題。
只要君主專zhi一日不除,孔子就一直是讀書人心中的唯一聖人,就算千百年來皇帝的統治策略是內用黃老,外示儒術,就算老子已經被推上了神堂,成了太上老君,還是不能和孔夫子相提並論。
帝王心如明鏡呢!如果帝王和讀書人的心真是如鐵板一樣連在一起,為什麼大篇幅嘲諷孔夫子的《莊子》不被禁?
比如《盜跖》,在這篇文里,盜跖把孔夫子罵的不敢反駁一言一詞,孔夫子推舉堯舜禹湯文武王,盜跖偏偏把他們罵的一無是處,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孝悌之道,更是盜跖同學批評的對象,偏偏里面的孔夫子還像個受氣媳婦一樣在旁邊听訓。
要說這文章被讀書士子們看了,應該大有反應才是,可是事實卻是完全相反,到了如今,儒道兩家融合的很好。
這不能理解成是中國人心胸寬廣,而是他們自己知道,儒家那一套,不是完全管用的。
為人處世完全遵循儒家那一套的,往往不會有大作為,因為最先就被黑暗勢力給干掉了,怎麼還會有大作為?
如明朝著名的前七子之一康海同志。
又如大名鼎鼎的海瑞,就是一個被上位者利用的悲劇。
李芳澤是很喜歡周匯成的,因為他不是單純的書呆子,也不是一個衛道士。所以盡管他還小,但相處起來很輕松,不會讓她說話有所顧忌。
蹲監獄很寂寞,非聊天不能抑制。
想起周匯成拜她為師以來還沒盡過一個老師的責任,于是對他說︰「反正閑著也是無事,不如我跟你講講課。唔……我現在也懶得講什麼孔孟之道八股制藝,不如和你講講《莊子》?」
周匯成聞言,撫掌稱善,把身子緊緊靠在牢門上,以便和李芳澤距離更近。
李芳澤所講的內容就是《盜跖》。
很顯然,內容十分符合周匯成的胃口,因為這廝本來就是個喜歡罵孔夫子的主,發現莊子先生比他罵的更犀利,于是對莊子先生心生佩服,五體投地。
其狀不亞于鄭板橋見了徐文長的書畫時,大贊︰「願為青藤門下走狗!」
周匯成是個善于思考的人,他又問道︰「我讀孟子,知孟子批楊朱罵墨翟,莊周與孟子同時而處,為何不見孟子批莊周?」
李芳澤答︰「朱子曾說,莊周只在僻靜處說。這意思是莊周沒向別人說過,所以孟子不知道。」
周匯成道︰「果真如此麼?」
李芳澤嘿嘿一笑︰「當然不是。可惜朱子老先生又自抽耳刮子,說‘莊子去孟子不遠,其說不及孟子者,亦是不相聞’莊子之說不及孟子是兩人沒見過的理由麼?牽強。」
周匯成問︰「李叔叔常常有不同俗流之語,恐怕現在又有一番讓小佷驚嘆的理論。」
李芳澤笑道︰「我也只敢對你說罷了,不敢和其他讀書人說,怕被人說以荒誕之語謀名聲。」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莊子是不求入仕的,這是和楊朱墨翟的區別,所以莊周不會搶孟子的飯碗。而且孟子若罵莊子,反會替他揚名,這不是虧了麼?」
周匯成嘆道︰「當今之世,恐怕只有李叔叔敢操此言。」
周匯成尚還在回味,一個禁子帶了三個人過來。
是周葛、胡氏和何氏,三人身上背著幾個大包裹。
禁子道︰「周大官人,您的小公子和兄弟就在這了,小的先告退了,一炷香後再喊您。」
兩個女人揮灑著連綿不絕的淚水直奔周匯成,一通我的心肝我的兒,怎麼被人冤枉了的話。周匯成的幾個娘平日里都是恨潑辣的,這次兒子出事了,真情流露,顯得十分柔弱,讓周匯成大感意外,少不得一通安慰,讓兩個娘安心一些。
周葛卻是徑直走到李芳澤的門前,把包裹從門縫里遞過去︰「這是你嫂子們準備的一些衣物用品和吃的。」
又問︰「怎麼一晚不見就出了這等事?賢弟,你且把來龍去脈說與我听,愚兄來想法子。」
李芳澤收下包裹,答道︰「時間不等人,大哥,你先不管事情是怎樣的,小弟托你調查幾件事。」
「你說。」
「一是張屠昨天晚上去哪了。」又問道︰「大哥可知道一個叫賴三的?」
周葛皺眉答道︰「這是咱們縣里有名的潑皮無賴,賢弟問到他,可是這是與他有關?」
李芳澤點頭︰「說來我還與他有點過節。大哥,這第二件事就是查一下他最欠了誰家的錢,今天還錢沒。第三件事就是找下陳婆,問問她有關張屠女兒最近可有和男子往來的的事。這三件事打听清楚了,我和匯成大抵就可出獄了。」
周葛道︰「看來賢弟是知道其中的貓膩了,既然這樣,我這就去調查。」
說完他便招呼著胡氏和何氏離開,從頭至尾竟也沒去看望自己的寶貝兒子。
等三人離開後,周匯成可憐巴巴地看向李芳澤︰「苦也,我寧可我爹揍我罵我,也不願他不搭理我……」
李芳澤道︰「若不是你調戲人家張姑娘在先,你也不會成為疑犯被關在這里。那嫌疑犯就只有我一個了,你倒還可以幫著你爹在外頭調查一些事。」
周匯成卻展顏一笑︰「听李叔叔這麼說,我倒不後悔當日做的事了,否則今日坐牢的只有李叔叔一人,那就沒人陪你說話了,豈不無聊也哉!況且今日听了李叔叔的講課,實在是獲益匪淺,所以說,禍兮福之所倚啊!」
老實說,這番話說得李芳澤心里覺得十分甜蜜,于是也跟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