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芳澤第二次到縣衙班房,第一次是以嫌疑犯的身份,這一次卻是以參觀者的身份。
不是參觀監獄,而是參觀一個叫張又開的人。
張又開這人不僅其貌不揚,丑陋不堪,氣質也十分猥瑣。
這麼一個讓人見了就會從心底厭惡的人,絕對沒有人相信漂亮的五姑娘會看上他。
雖然人們心里不信,嘴上卻「信」極了,樂意看見謠言飛傳。
他們不在意真與假,只在乎有不有趣,夠不夠傳奇,能不能吸引听眾。
如今李芳澤再也不是當初狼狽的嫌疑犯了,她是四姑娘的哥哥,是幫助大老爺把六科房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師爺。
縣衙上下,再沒一個敢小瞧她的人物。
所以當李芳澤一踏入班房的地界時,就有禁子熱情地迎了上來,這位禁子,且呼之為甲,正是之前和李芳澤打過交道了的,也算是老熟人了。
這位禁子甲生怕李芳澤記仇,在大老爺耳邊吹風,所以于接待之上十分周到。
「招了麼?」李芳澤看著地上軟趴趴的張又開,淡淡地開口問。
禁子甲道︰「招了招了!這癩殺才是個軟骨頭,才一會兒的功夫就老老實實招了!咱們幾個兄弟是純心眼的,听這廝招了那齷蹉事,實在替五姑娘不值,就整治了他一番,這會子還沒緩過來。」
「胡鬧!」李芳澤厲聲呵斥,「我事先難道沒吩咐過別太過了麼?要身上不留傷!」
禁子甲連忙解釋︰「李官人,您說的話我敢不記得麼?您放心,咱們幾個兄弟都是好些年的手藝了,下手都有數,保準不留傷!只是那會子弄得他生不如死罷了,過幾天就能跑能跳,叫人絲毫看不出來!」
李芳澤點頭︰「這就好,把他弄醒,我要听听他怎麼說。」
禁子甲和禁子乙忙拿水瓢從缸里舀了滿滿的水,直接對著張又開的的臉面澆下去。
如今因已是深秋,天氣寒涼,人受不住冷,被澆了這麼兩瓢涼水的張又開打了好幾個激靈,漸漸醒了過來。
他一睜眼便看到了站在他跟前的李芳澤。
「醒了?」李芳澤笑問。
她的笑容讓張又開不寒而栗,只覺得某個地方又隱隱作痛起來。
就是昨天,這個人突然走到他跟前,毫不留情地朝他的命根子踢了一腳,痛得他眼冒金星,只想拼命尖叫。
之所以是想尖叫而不是尖叫了出來,是因為嘴巴早就被堵住了。
張又開連忙一手捂住褲襠,一手捂著那被五姑娘咬掉了的耳朵,從地上掙扎起來,跪在李芳澤跟前,連磕幾個響頭。
「李官人,小的錯了,小的該死!小的不該見錢眼開欺侮了五姑娘,小的給您磕頭了,求您放小人一條生路,來世給您做牛做馬!」
這樣的姿勢,真是滑稽不堪。
李芳澤嗤笑︰「張又開,你這人真是好笑極了,明明說自己該死,卻還叫我放你一條生路。若你這樣的人都能苟活,我那五妹和六妹怎麼就沒有人肯給一條生路呢?」
張又開急急道︰「李官人,您明鑒吶,六姑娘的死真與小人無關啊!」
「怕什麼?我有說六妹的死與你有關麼?」李芳澤道,「記住我和你說的話,別忘了到時候怎麼表現。」
張又開連忙點頭︰「小人記住了,絕對不會忘!」
「別耍花樣,否則叫你日後後悔來這世上走了這麼一遭!」
張又開道︰「小的是真服了您,也後悔做了那事,哪里敢在您面前耍甚麼花樣?」
「最好是這樣。」李芳澤冷哼一聲,又朝禁子甲吩咐︰「放他回去,且讓他養幾天。」
禁子甲聞言,立刻抓起張又開的頭發,把他提了起來,道︰「走吧,獨耳殺才!」
張又開疼地齜牙咧嘴,卻不敢抱怨,等禁子甲的手松了,立刻飛也似的往外逃竄出去。
李芳澤冷哼一聲,也跟著出班房。
此時天已微黑,李芳澤從班房走到知縣宅門口時,看見二堂的窗子里有光線溢出。
這代表張寓此時還在見里長和糧長。
隱瞞戶口的事並不是戶房單獨就能做的,還需要里長和糧長的合作才行。
所謂糧長,是明朝特有的名目。專管收夏麥和收秋糧的事。原本這種事是官府辦的,但是明太祖不信任胥吏,所以選擇有名望的大地主擔任糧長,專管收稅,而官府只起輔助作用,企圖達到「以良民治良民」的效果。
可惜這個想法太過單純,地主和貧民從來就不是一條心,當地主手中掌有特權時,也會和官府一樣欺壓百姓。
所以為了重新造白冊的事,張寓不得不親自見見下面一百多個里長和十幾個糧長,特意警告他們老實點,配合縣衙的行動。
否則把冊子公布于眾,叫百姓們自己核對,看自己是否在交稅卻不在冊上。
他破釜沉舟的決心這些人看的清楚,且這一招釜底抽薪之法,使得他們不得乖乖就範。
張寓每日宵衣旰食,儼然成為了工作狂的模樣。
李芳澤打心眼里是佩服張寓的,當他知道死期將近時,完全可以丟下這堆爛攤子,去享受下自己沒享受過的事物,讓下任官員處理就好了,但他卻偏不。
他說,要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天子,對得起朝廷的俸祿。
所以越臨近死期,他越緊張地把握每分每秒去認真工作。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張寓如今對得起戒石碑上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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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巡按到來的前一天,張寓、四姑娘與李芳澤回了一趟上家塢。
五姑娘和六姑娘之死給李家的名聲造成了太大的損害,即使後來四姑娘幾番在李仲和徐氏面前為李芳澤說情,卻沒什麼用。反倒讓徐氏和她的關系陷入了僵硬狀態,徐氏只道四姑娘與其他姐妹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隔了一條心,否則哪里還容得下一個害死了自家兩個妹妹的外人?
李仲鐵了心要除了李芳澤的名。
這事張寓知道,所以決定親自去給和李芳澤說情。
李仲認得張寓,因為每月都要去縣衙前面听知縣宣講聖諭
從來百姓見官如見父母,是要下跪的,所以當李仲一開門,見了張寓,唬了一跳,急忙忙要下跪。
幸得張寓手快,把他扶了起來。
「老爹,您不必多禮。此次我來沒帶儀仗,和您一樣,是民不是官。」
李仲沒見過這場面,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怎麼說話。
一時間,場面倒有些尷尬。
四姑娘走上前,說道︰「爹,這外頭的風吹的怪冷,快些進去吧。」
李仲這才把人請了進去。
李芳澤跟在後面,吶吶地喊了聲爹,李仲卻裝作沒看見她似的,不理會。
等幾人都坐下了,李仲道︰「大老爺先歇會,老朽去弄些茶水來。」
他退出堂屋,到了廚房對徐氏道︰「今日是老父母來了,可別用那些又老又碎又陳的茶葉。」
徐氏頗有些為難地說︰「家里再沒別的好茶葉了,若是要好的,還是他先前送過來的。」
徐氏說的「他」指的是李芳澤。
李仲嘆道︰「罷了罷了,就用他拿過來的吧,以後卻是要扔了不再用的。」
茶是上好的綠茶,清香撲鼻。
四姑娘故意問李仲︰「這茶不錯,咱們家以前可沒這麼好的茶,爹,莫不是之前哥哥帶回來的?」
李仲面色難看之極,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他向來沒口才的,壓不住自家女兒。
李芳澤干咳一聲︰「四妹……」
四姑娘繼續道︰「爹,不瞞您說的,五妹和六妹的事再過幾日就清楚了,那時候該報仇的也報了。大老爺說,案子一結,就把案子的頭尾貼在縣衙前的八字牆上,叫人們瞪大眼楮看清楚了,五妹和六妹確實死得冤,咱們李家可是清白人家。今日我就說這些話,再不說別的了,還要不要除哥哥的名您自個看著辦。」
四姑娘小時候見家人遭了許多輕視吃了許多苦頭,是以熬出了一副好強的性子,總希望自己嫁的好點,家里也多幾個成器的,也好讓李家少遭人不待見。
她和李芳澤相處久了,不單單說有了些許感情,且這段時間見他學問好本事強,就連張寓也時常稱贊,料他日後必定大有作為,所以就不願意自己爹輕易把李芳澤的名除了。
張寓接上四姑娘的話︰「老爹,確如四姐所說。您吶,實不該埋怨純陽兄,他本來也是無辜。等真相大白了,外人還敢亂傳謠言麼?您若是非要除了他的名,可就毀了他的前程了,您老心慈,如何忍得?」
若是李仲非要除李芳澤的名,李芳澤非得再找一家入籍不可,可有了李仲的前例,恐怕是沒人願意接納她的。
這影響她去參加考試。
老百姓向來信服官老爺,李仲听了張寓的話,就松了心思,點頭答應了。
李芳澤頓時舒了一口氣,想不到張寓出馬,一言頂萬語。
他們沒有預知的能力,所以尚不知道正德早已事先免了張寓的死罪。
氣氛十分低沉,但終究沒有人主動向李仲和徐氏提起以後的事。
用過午飯之後,便告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