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公子從禮文島返回桃花島後,除了每天陪伴父親之外,還參加了佛教大學的函授講座。他花費大量時間研究佛經、佛理、佛學,有時候一個人在屋子里打坐。
看到他的這一變化,田尻有點擔心,但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一旁靜靜守候。
有一天,田尻突然告訴正道公子說,在桃花島東北角,有一個人跡罕至的密林,密林深處,有一座歷史悠久的曹洞宗寺廟,名字叫做普化寺。那是一座很小的廟宇,由于地方偏僻,知道的人很少。那里的方丈據說畢業于著名的佛教大學,出家前曾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部長。他看破紅塵後,把妻子、兒女的生活安排停當,毅然斬斷與家人的塵緣,帶著一個徒弟來到普化寺靜修。他的妻子和子女曾經來廟里找過他,他們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述說他們的思念之情,懇求他回家,可是,方丈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兒子、女兒跪了一整天,見父親毫不動心,心灰意懶之下,離開了普化寺。妻子不死心,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三夜,最後昏死過去。方丈的弟子把她背下山,請島上醫生把她搶救過來。醒來後,她突然頓悟,再也沒有去找過方丈。田尻還對正道公子說,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可以到普化寺去打打坐,听方丈講講經。
正道公子覺得很奇怪,田尻才來桃花島不久,怎麼對島上的事情比他這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還要熟悉。正道公子哪里知道,這些信息都是島主告訴田尻,並讓他轉告正道公子的。
島主對這個唯一的兒子傾注了無數的心血和關愛,他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閱讀著他的所思所想和心理變化。
從禮文島返回後,正道公子身上發生了一些微妙變化,他說話越來越少,臉上輕易看不見笑容。老是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他的心思似乎沒放在眼前的生活里,而是投放到了一個遙遠的看不見模不著的所在。兒子的這種變化讓島主憂心忡忡,他並沒有加以勸阻。島主希望正道公子能夠通過**思考,憑一己之力。解決一個人所必須面對的生命課題與人生煩惱。
這天,是一個陰沉寒冷的冬日,一絲風也沒有,氣壓很低,令人透不過氣來。早上一起來,就發現桃花島上的樹葉在一夜之間變黃了,枯萎了,凋落了。雲層極厚,黑 的,在天上持續翻滾。它們遮掩了太陽的笑臉,大地昏暗得就像黃昏。大海的顏色失去了原有的透明、湛藍,顯現出一種古怪的藍灰色,像一幅陳舊的絲綢,無言地平鋪在蒼穹之下。讓人聯想到生命的綿延不絕和人生的無趣無味。
這天是周六,由于天氣不好,海邊沒有趕海的人,加上又是冬天,游客也不多。一輛汽車開出桃花塢,慢慢駛向海濱大道,
坐在駕駛席上的是芬姨。她帶著一副墨鏡,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正道公子一聲不響坐在助手席上,雙眼注視著前方。沉默的空氣橫亙在倆人之間。
汽車沿著海岸行駛了一段時間後,離開海邊,順著一條小路上了山。這條小路很窄,只能容納一輛汽車通過。如果對面突然開來一輛車的話。另一輛只好倒退幾步,回到前面的拐彎處等對方開過後,再繼續前進。還好,這樣的情形並沒有出現。芬姨小心駕駛著汽車,一步步往山上開去。
越往前開。山勢越陡,道路兩旁的樹木、雜草也越加繁盛。它們的枝葉肆無忌怠地侵佔著路基,粗大結實的枝杈劃過汽車的車身和車窗,發出人的「吱吱」聲。
芬姨不顧這些,繼續往前開去。正道公子在桃花島出生長大,自以為對桃花島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沒想到卻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里。這里陌生、異樣,似乎屬于另外一個世界,緊張和興奮讓他的手心微微出汗。
少頃,正道公子順著芬姨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了一只尖尖翹起的屋檐角。
普化寺處在半山腰里的密林深處,若沒有人指點,外人一點也看不出這里面建有一座寺院。
前方的路,愈加逼窄,像一條彎彎曲曲的縫隙通往密林深處。由于汽車再也無法向前開了,芬姨把車停住,和正道公子一起走下汽車。
他們還是一句話也不說,踩著「嚓嚓」作響的枯萎落葉,撥開頭頂的樹杈和樹葉向普化寺走去。
周圍靜寂得連鳥叫蟲鳴都听不見,世間萬物仿佛已經睡去,只有不息的「嚓嚓」聲伴隨著他們。
有時候似乎連路都沒有了,樹和樹,草和草長在一起,必須花很大的力氣將它們擰斷,扯斷後,才能繼續前進。
這樣的搏斗也不知進行了多長時間,在感覺上似乎有十年那麼漫長,芬姨和正道公子渾汗如雨,氣喘吁吁。當他們想要放棄的時候,抬頭看見了普化寺的山門。
山門久經風雨洗禮,已經破爛不堪,顫顫巍巍豎立著,給人風一吹就會轟然倒塌的感覺。這不像現實世界,宛如穿越來到了另外一個星球。
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只動物,沒有一點聲音。
看見山門的芬姨和正道公子鼓起勇氣,朝著既定目標不屈不饒地走去。
穿過山門不遠,有一片二三十平方米左右的開闊平地,上面整齊地種植著一些蔬菜,有西紅柿、黃瓜、扁豆、洋白菜、菠菜、洋蔥、土豆和蘿卜。它們受到精心的照拂,長得很興旺,給這個詭異世界帶來一份人氣。
再往前走,就看到寺院了。它的規模和建築方式與禮文島的廣濟寺有幾分相似,不大,兩棟平房呈l形左右相連,一半是經堂,一半是住處。一個窗戶打開著,從里面伸出一個竹竿,上面挑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汗衫。
普化寺不知建于何年,房子的外牆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外層石灰剝落,露出里面淡紅色的內磚。屋旁有一條清淺的小溪平緩流過,仔細看去,里面游動著無數寸把長的小紅魚。屋後是密密麻麻的竹林,竹子平直碧綠,從竹子和竹子間可以看見白雲和天空。
竹林外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金銀針桃花樹。到了春天,桃花盛開的時候,這里會是一片金黃加銀白色的海洋,是一幅壯美絕倫的圖畫。但是,多少年過去了,桃花自開自落,沒有人欣賞過它們的美,它們的生命就這樣在寂寞中燦爛怒放,又在寂寞中消逝殆盡。
小姑獨處至今的芬姨,看著眼前景致,不由聯想起自己的身世,一股哀傷之痛襲上心頭。
寺院里只有兩名僧人,一個就是田尻提到的方丈,名字叫明向,六十歲左右年紀,另一名和尚叫明智,是明向的弟子,三四十歲,應該和正道公子年紀相當。
明向、明智兩位和尚看見芬姨和正道公子後,表情淡然,既無好奇,也無驚詫。他們問也沒問你們從哪里來,有何貴干,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的。他們似乎是先知,早就知道在這一天,這樣一個時刻,會遇見這樣兩個人,他們又似乎根本沒把芬姨和正道公子視為人類,只是把他們看成兩朵花、兩棵草、兩塊石頭……被風、被緣分、被佛祖的旨意輕輕地帶到這里來的。
芬姨就此別過,留下正道公子一個人在普化寺。
明向、明智兩位和尚帶正道公子去念經,只有兩個蒲團,明智把自己的一個給了他。正道公子也沒有推卻,微微一笑,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他們念的是大悲咒經,正巧是正道公子十分熟悉的經文。他們三個人的聲音高低粗細不等,倒也能夠配合默契。誦讀聲像佛祖溫柔的手指,按摩著他們的心髒,給他們以生命的活力。
念完經後,正道公子一聲不響和他們一起打掃了經堂。
打掃方式很特別,兩個人呈對角線相對而立,說聲開始後,先下蹲,然後手持一塊干抹布,嘴里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雙方同時發力,從這個牆角抹到對面那個牆角,當數到「十」的話音剛落,人也剛巧到達對面那個牆角。就這樣,他們把經堂分成無形的幾個長形塊面,按順序一道道擦抹,把整間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
打掃完經堂後,明向、明智二位大師帶正道公子向菜地走去。他們給菜地澆水、除草、施糞肥。發酵過的大糞發出令人作嘔的臭氣,招來一群群奇形怪狀的蟲子在四周飛來飛去。經歷過流浪生活的正道公子自然不會在意這些,他跟著兩位大師歡快地勞作,體會到「向土地要吃的」是人類最原始的幸福。
勞作完畢後,明向方丈拔下一個大蘿卜、幾個西紅柿和一顆洋白菜,對正道公子說︰「這是我們的中飯,你來煮,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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