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霸氣,用在劉家村村口的那棵百年老梨樹身上再恰當不過。
樹的具體年齡,劉家村這群人沒有誰能給出個子丑寅卯來。一百年,只多不少!這一點倒是可以肯定,就是把老婆孩子都壓上也敢拍著胸脯、壯志凌雲的做這個肯定,這本來就是鐵一般的事實,老一輩的人能給出鐵正如山的證據。
一百年,算不上長!卻足可以經歷、見證太多的事情,歲月也鞭惻給了它太多的蒼桑。也許這就是這棵百年老樹的強憾之處,婊子養的歲月沒有把它搞垮,卻借歲月這娘們成了精!枝繁葉茂、花開花落,卻是越活越滋潤,那在歲月中一點點積累出的霸氣完全把那該有的蒼桑給「強月兌」的干干淨淨、一絲不掛。
一個早就該進棺材的蒼老老頭、一腔吼的字正腔圓的京腔、一把稍微晃動就會奏出歲月交響曲的竹椅、一支旱煙桿、一個破舊酒 ,還是那桓古不變的畫面,老梨樹下一如既往的彌漫著濃濃的煙霧,如妖孽現世的場景。最起碼這棵老樹還會有花開花落、開花結果,可它的下面卻一直是那個如定了格的桓古不變畫面。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生活!
一樹一人。讓人破天慌的聯想到明代唐伯虎的那句︰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老樹上白如霜雪的梨花早已調零,煙霧繚繞的樹下不知啥時候站下去一個身影,與劉家村有些格格不入的那道孤寂身影靜靜站在竹椅旁,椅子上的老人眯著雙眼,一口煙、一口酒,悠閑自在,好像整個世界和他沒有絲毫的關聯,也不知道是否知道站在旁邊的那道孤寂身影的存在。
「去把我屋子里的象棋拿來,陪我下幾盤。」老頭吐了口煙霧,聲音有些蒼桑,很難想到那字正腔圓的京腔是從這個嗓子里吼出來的。
倒也干脆,孫猴子繞過竹椅,向不遠處的一間小土牆屋里走了去。
棋是木制圓形象棋,一眼就能看出和貴重搭不上半點的邊、卻和歲月打了不短的交道!
直到孫猴子來到樹下、把棋子都擺好,那老人才慢慢睜開那雙一直眯著的混濁眼楮。
孫猴子這孽畜也不客氣,捻起棋子開始了第一局。
老頭從竹椅上慢慢的坐起,那支老旱煙桿也一直沒有離開和歲月明顯成正比的蒼老左手。右手捻起一枚棋子「馬」,落子雷歷風行、沒有半點的拖泥帶水。然後老頭拿起手中的煙桿,不緩不慢的抽了一口,吐出煙霧,「要離開了」,蒼桑聲音、平緩語氣的四個字從老頭的口中冒了出來。
孫猴子凝視著布滿棋子的棋盤,微微點了下頭,道︰「女乃女乃走了,這里也就沒有啥值得留戀的了!留下,沒有那個必要更沒有啥意義,也不招這幫人的待見,更怕一個不小心打擾、驚動了地下的兩位老人!」
老頭仍然是那副桓古不變的平靜表情,語氣平靜的道︰「你這一生大大小小的坎也許真的會不少,二十多年來確實也經歷了、熬過了好幾個。我雖然是個局外人,兩只腳也早就踏進棺材、就差啥時候把這口氣也用完就徹底的安心躺進棺材里去了。不過說句高抬我這把老骨頭的話,一些事情我听著、看著,心理也更明白亮堂著。你女乃女乃的死對于你也算是個坎,是早是晚但終歸躲不過去。坎嗎,也終究會過去的,迷茫、糾結也是暫時的,終歸還是會過去的。」
孫猴子放在棋盤上的目光轉向了老頭,他知道這個讓人很難琢磨透的老頭不喜歡侃侃而談,也不是喜歡講些啥大道理的老人,也許只有對少數的幾個人會有幾次少數的例外。
老頭沒有在意孫猴子的表情,旱煙桿放在竹椅上敲了敲,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道︰「說句沒良心你也不愛听的話,你女乃女乃的死在另一種意義上也有另一種意義,對于她來說不可謂不是一種解月兌,她想要的、也是心甘情願的解月兌,而對于你又何常不是呢!你對她有感情,雖然沒有「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緣關系,那感情卻是不比這層關系之間所蘊藏的淺!你不想讓她再受苦、再遭罪,所以也打心底要蹶 的守著、照顧著她。或許你也滿足那種生活,不願意也不想去想以後。可她會嗎?」
也沒有理會孫猴子此時會有啥表情,老頭接著道︰「不說那些不要辜負誰、以後要咋地咋的話,沒有用!也浪費口舌。你今天能來我這里,代表什麼我也清楚,能想開、離開不一定是啥天大的好事,但也絕對不是壞事!至于你現在想要干些什麼、又是啥態度,並不重要,時間不一定能改變一切,卻足可以改變、見證太多。」
孫猴子手中一直有一枚棋子,也一直沒有要把手中的這枚棋子落下的意思,只是在手中不停的翻轉著。能把死亡解釋成另一種意義,並不是因為這個老頭是局外人旁觀者清的大說風涼話,孫猴子知道這是老頭早已看透了生死的緣故,能把生死看到他那種早已質置身外境界的人,還真不多!話雖然是犀利了些,卻也是一針見血,孫猴子反駁不了什麼,因為本來就是如此。
那枚棋子在手中翻轉了良久,孫猴子終于舍得把它落下。
老頭拿起旁邊的破舊酒 ,一大口酒下肚顯然意猶未盡,又是一口。也許只有極少數幾個人清楚,老頭的破舊酒 里永遠只裝有一種酒,濃而烈的自制老白干!
放下酒 ,老頭重新審視了下棋盤,然後捻起一枚棋子,第一盤棋這才是真正的剛剛開始。
這第盤棋結束的談不上雷歷風行,卻也沒有用多長的時間!戰局卻是慘不忍睹,孫猴子沒有剩下一兵一卒,只留下一枚光禿禿的老「蔣」,而老頭也只比他多了枚「卒」子。
沒有急著下第二盤,老頭抽了口煙,望著神情古怪的孫猴子,道︰「說說你對這盤棋的看法,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望著棋盤上僅剩下的三枚棋子,孫猴子思索了片刻道︰「談不上啥看法,只是感覺您這盤棋和以往的下法大不相同,少了以往的慎重、運籌為握,有種背水一戰、魚死網破的架式,也就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那個意思。」
老頭點了點頭,語氣有些肯定的道︰「你說的的不錯,確實是這樣。這盤棋是我二十多歲也就是你這種年齡時的下法,當時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股蹬不上台面的傲氣,就像是剛剛下的這盤棋,初生牛犢不怕虎,身處險境而不自知。」
孫猴子不清楚這個老頭的具體年齡,也不知道他有著什麼樣的過去!扛過槍、打過鬼子、經歷過特殊時期、蹲過牛棚、呆過監獄,他的過去,孫猴子知道的也就僅此而已,都是道听途說,不知有多大的可信性。而至于他的現在,孫猴子自打記事起,這老頭都是那種桓古不變的畫面,沒離開過劉家村,就連離開這棵老梨樹下的次數都廖廖無幾!劉家村那幫村民說他是個瘋子,也不招待見。可事實真是如此嗎?最起碼孫猴子不這麼認為,在孫猴子看來,這個讓人很難模透的老頭比誰都精明,不知出于啥原因,沒當想到這老頭,孫猴子腦海中浮現出的就是那一個大大的「妖」字。老頭下的一手好象棋,孫猴子有自知之明,自己的那點水準在他面前那就是班門弄斧!孫猴子從沒有贏過他,哪怕是一次!而且每次都輸的慘不忍睹。可孫猴子這孽畜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種找虐性,雖是屢戰屢敗,卻又翩翩要屢敗屢戰,而到現在也沒有瞅見過哪怕半點的的勝利署光。孫猴子也知道,也許和這老頭能戰個相當旗鼓的也只有他家那個老頭子了,可惜,那老頭命薄早早進了棺材。
「人生如棋,棋如人生」,大多數人耳熟能詳的一句話,也不是沒有一定的道理,關鍵要看怎麼解釋了!」望著棋盤,老頭拿起那枚「卒」子,平緩的道︰「劉家村這個巴掌大的小地方,撐死了也就勉強能看作一盤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明了棋,沒有啥水準、更隱藏不了什麼,屬于一眼就能明了的那種。在這里可以、也沒有必要顧忌什麼,只要不把這片天捅出天大的窟窿,可以肆無忌憚的去折騰。當然,也真折騰不出個啥真正的結果來!
老頭重新躺回竹椅上,又一次抽起了那獨特的旱煙,接著道︰「不比劉家村這片你再怎麼掂起腳也就只能看到碗口大天空的小地方,外面的世界完全是另一種模樣,具體啥模樣我也沒必要說也不一定能說到坎上,以後你也會慢慢了解的!中國人都講究個中庸、韜光養晦,這些東西你也沒有必要去刻意的施加給自己,沒那個必要,最起碼現在沒有。當然,到了外面也別太急著削尖腦袋就向里面鑽,誰也不可能一口就吃成個胖子,多花點時間沒啥,不然怎麼被連點骨頭都不剩的吞掉可能都不清楚!做人別太急、唯有百年計,要想鴻圖展、盡在生活里。另外,有些時間一些人、一些事能忍則忍,實在忍無可忍,那就重新再忍!沒有啥大不了的!落井下石、背後捅人刀子的事情盡量少干,最好不干。」
孫猴子在這個老頭面前不敢造次,這樣一個平時惜字如金的老頭,今天肯說又能說這麼多,孫猴子破天慌的有種受寵若驚的優越感。這樣的一個老頭,要有著什麼樣的過去,才能把生死、甚至是一切看的這麼淡薄名利,孫猴子不清楚也猜不透,只是直覺告訴他,肯定不會那麼的簡單!老頭對自己不會有啥壞心眼,他今天能說這些話的深意孫猴子明白,而話的意思孫猴子也能理解個大概。
孫猴子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慌誕卻又是必然的念頭,如果哪一天這個老頭真的死了,會是一副什麼樣的場景,自己又會是什麼樣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