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賣了毛驢,為呂品買了四只羊,叫他每天上山放羊。呂品起初並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這麼做,可是一听說是他母親在夢里暗示的,就欣然同意了。他曾隨李阿毛一起放過羊,所以對這件事並不感覺為難。只是父親不叫他帶書上山,才叫了多少有了些不大痛快。然而呂德說這也是他母親的意思,他就不好說什麼了。父親曾不止一次和他講過他母親的故事,在他心中,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無論如何不能違背母親的意志。
同去放羊的還有村里的另外兩個孩子王玉寶和顧興兒。玉寶和呂品同歲,興兒大他兩歲,他們都放著一大群羊,加在一起足有三四十只。呂品的羊混在他們的羊群里面,就如幾滴水落在池塘里,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呂品與他們早就認識,前兩年,李阿毛還在放羊的時候,呂品和他同來,就已經認識他們了。阿毛比他們都大,所以無疑是他們中的老大,看在他的面子上,這兩個誰也不敢欺負呂品。可是現在阿毛算是大人,不再放羊了,所以顧興兒就成了他們中的老大,王玉寶對他言听計從。
呂品並不常和他們一塊兒,他不習慣他倆那副粗野的樣子,而他們倆也不喜歡呂品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過到底都是少年心性,就也有一起玩耍的時候。但終究是興兒的鬼主意多,常常都是他出主意,玉寶出頭,一起戲耍呂品。呂品本來心思單純,更不會與人爭斗,對于他們,常是無可奈何,所以久而久之,就更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了。
不過,時間不長,在這山上,他竟也有了渴望見到的人。
玉孤山上草藥頗豐,時令已近中秋,常有村里的女孩子上山挖藥,好去賣了錢,或為貼補家用,或為買些胭脂水粉之類的好去打扮自己。就在她們中間,呂品注意到有和自己個頭相仿女孩子,常在這一帶山坡上出現。她臂彎里常挎一個小小的竹籃子,背著一個小小的藥鋤,身穿綠衣、頭系紅綾,遠遠望去,就如綠樹叢中的一朵紅花,顯得嬌艷無比。而有一次,在呂品趕著羊上山的途中,竟然與她擦肩而過。
呂品自幼和父親讀書,對五行術數悟性極高,此時功夫,甚至不在他父親之下。只在二人錯過的一瞬間,他定楮觀看,見她腰身細柔,腳步輕盈,臉面豐滿光潔,嘴唇小巧紅潤,尤其一雙眼楮,雖不大,卻如秋水波光,蕩漾有神,雖然算不上十分漂亮,也是別有一番風味。一見之下,呂品知道她多少也是個有些福分的。可惜眉不細長入鬢,鼻不懸垂覆孔,不然定是大富大貴,不為宮妃,也是一品夫人之命。只這兩處破格,就不能富貴了,不過卻別有一番風骨,怕和自己也是同道中人了。
于是,呂品便對她多了幾分親近的意思,只是無從交往。幾次接近,都不知如何開口。
卻不料她竟然主動和他說話了。
一天午後,呂品來得早了些,顧興兒和王玉寶他們還沒有回來。呂品一個人把羊趕到山坡上,自己坐在一塊山石上,默默回想昨天夜里讀的《黃帝內經》中的《上古天真論》。只因為父親不教他帶書上山,所以他只好在前一天晚上把書暗暗記熟了,白日里放羊時再慢慢體味其中的意思。
他已經記熟了其中的一段︰「黃帝曰︰余聞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壽敝天地,無有終時,此其道生。中古之時,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陰陽,調于四時,去世離俗,積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間,視听八達之外,此蓋益其壽命而強者也,亦歸于真人。其次有聖人者,處天地之和,從八風之理,適嗜欲世俗之間,無恚嗔之心,行不欲離于世,被服章,舉不欲觀于俗,外不勞形于事,內無思想之患,以恬愉為務,以自得為功,形體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數。其次有賢人者,法則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從陰陽,分別四時,將從上古,合同于道,亦可使益壽而有極時。」呂品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只是還不能準確體會其中的意思,正在用心思考,卻見一片綠影從山下小道飄然而上,仔細看時,就見綠影之上一點紅黃閃動——來的正是那個女孩子,她不但在頭上扎著一條紅綾,還在發間插了一朵野菊花。
時候已近中秋,山間已有些樹木枯黃,所以她的衣衫顯得十分醒目。
呂品再沒有心思體味那段話了,他側過眼楮,偷偷地注視著她。
這一帶她已經挖過幾天了,看來她一個人並不敢走太遠了,可是仍在這一片山坡上轉悠。只一會兒工夫,她已經到了離呂品不遠的地方。
呂品不敢明目張膽地看她,只是那樣偷偷地瞟她幾眼。可是,就在他再一次將目光偷遞過去的時候,卻發現她也在看著他。他稍稍一愣,看見那雙眼楮就如黑夜里的星光,在閃閃著,沖他直笑,而她的嘴唇上,也確實掛著淡淡的笑容。
他忘了收回目光,還在呆呆地看著。她卻徑直朝他走過來。
「你叫呂品吧?」她居然先開口了。那聲音的清脆,如同山間的清泉,叮叮之間有金玉之音。
呂品一時慌亂,但還沒忘了站起來施禮。他一拱手︰「正是。」忽然覺得奇怪,緊接著又回問了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不料這女孩子卻呵呵大笑起來,照呂品讀書的經驗,這樣的女孩子笑時是應該掩著口的,可是她卻無所顧忌,盡管放肆地笑著,一邊說︰「都說你死板,真是一點兒不假。你父親是呂半仙,你就是呂小仙了。這村里誰不認識你們啊?」
呂品恍然大悟,他向來自認為還算聰明,怎麼這一點卻沒想到。他們父子別說在這村里,就是在這附近的幾個村,也算是小有名氣,大多數人都能認識。只是呂品不大出門,不認識她罷了。
一時間呂品臉色通紅,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又說︰「既然你是呂小仙,那麼給我算算好嗎?看看我往哪里去藥材多?」
呂品也知道她這是玩笑話,也沒法回答,可又不能這麼干站著。他努力鎮定了一下,終于開口說出來︰「你要挖藥材,我真知道一個地方,就怕離這兒遠些,怕你不敢去啊!」
她這時收了笑容,一本正經地問道︰「真的嗎?告訴我在哪里?我先謝謝你了。」
呂品自從和李阿毛上山放羊,對這一帶的山形地貌就十分熟悉。加之他從小受父親影響,大多數草藥都能認識,所以對這山前一帶的藥材分布更是了然于胸。他正想告訴她藥材多的地方,忽然念頭了轉,與其告訴她,還不如親自帶他去,這樣,還多了個親近的機會。
「你要是不怕的話,我帶你去好了。離這兒也不遠的。」呂品說。
「好啊。那你的羊怎麼辦呢?」
呂品看了看,那幾只羊還在那里悠閑的吃著草,看來一時半會兒不會走遠。就說︰「沒事兒的,一會兒就到了。不會丟的。」
她高興地點點頭,跟著呂品向山上去了。
路並不遠,也不算十分偏僻,還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只轉過兩道彎也就到了。這地方正在玉孤山「左眼洞」附近,洞前有一片不大的空地,這片空地上,連同附近的一帶山坡,都長著許多十分粗壯的防風。
女孩子特別高興,向著呂品連聲道謝。
呂品見已經帶她到了地方,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而且學惦記著他的羊,就要匆匆回去。不料她在卻身後把他叫住了︰「呂品哥哥!」
呂品一愣,听她叫自己「哥哥」,心里舒服得很,一時激動,甚至連話也說不利索了︰「你……你還有事嗎?」
她仍然那樣閃動著眼楮,含笑問他︰「別人都說你有很多知識,真是這樣嗎?」
呂品不知道怎樣回答是好。想否認吧,可是于心不甘;想承認呢,又覺得太不夠謙虛了。一時答不上來,只好那麼傻傻地笑了一笑。
她卻以為他是默認了,又追問道︰「那你教教我好嗎?」
「好!」這回他卻是不假思索地,月兌口而出了。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這樣一來,他就又有了和她多接觸的機會。可是他又想到了另一層︰「不過,我沒有時間啊,白天里還要放羊呢!」
「沒關系!我可以上山來和你學,也可以晚上去你家呀!」
呂品欣喜不已,不過他還是清醒得很,自己出來有一會兒了,還是要回去照顧他的羊要緊︰「好的。明天我就教你,你快點挖藥吧,我要回去看看我的羊了。」
說著,他便匆匆地和她道別,急忙轉身向山下去了。
誰知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放羊的那片山坡上,只有顧興兒和王玉寶坐在那里,他的羊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