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勇出發兩天後,辛杰去單位報到。辛杰的單位離家不遠,騎自行車也就二十分鐘的路程。單位給新分來的學生都有宿舍,要求第一年住廠學習,以便盡快適應工作。
辛杰花了一早上的時間辦好手續,下午把鋪蓋卷拿到宿舍。一切整理妥當,辛杰覺得住單位實在沒意思。
三年了,住校,如今,又要住廠,真掃興!還是家里好呀,有溫馨的關懷,可口的飯菜,好看的電視節目,最重要的是,衣服髒了還有人洗……
辛杰象個逃兵似的溜回家,父母已經做好了晚飯。
餐後,辛杰開始看電視。
他好久沒有看電視了,中學時,老爸老媽害怕影響孩子學習,不買電視機,後來上中專,家里總算買了一台,可遺憾的是,學校離家遠,沒機會看,結果錯過了好多好看的節目。如此每逢寒暑假,辛杰就和哥哥美美地過上一把電視癮。倆人幾乎天天守在電視機前,把個港台武打片看得如痴如醉,連吃飯、上廁所都舍不得離開,結果開學以後,依舊看興難止,沒辦法,那就在周末,租上一些古龍、金庸等人的小說,看它個通宵方才過癮……
此刻,電視上熱播金庸的《射雕英雄傳》。盡管小說已經看了好多遍,辛杰依舊被劇情吸引,看得入迷,對那些飛檐走壁的武林俠客,敢作敢為,而又無所不能的生活羨慕至極。
現實中,人要是象俠客一樣,過著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生活該多好!但遺憾的是,每每把思維從電視劇中移開,或者合上手頭的小說,辛杰總會對現實或多或少得有點兒感慨︰為什麼我們活得那麼蒼白?至于有關「蒼白」的程度、含義,該怎樣生活才能給蒼白添點兒色彩,以及「我們」所包容的範圍,是指辛杰和他的家人,還是他的同學,或者包括周圍的很多人,這些問題辛杰從來沒有多想過,總之,就是我們活得蒼白。
也許,人來到這個世界,本身就是蒼白,一模一樣的蒼白,只不過不同的人,對于蒼白有著不同的理解,之後,在理解的基礎上,用一生的時間,不同程度地改寫蒼白。這就象嬰兒呱呱墜地,都是光溜溜地來,卻在以後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不一樣地走。
辛父又開始研究起茶道。
自從兩個孩子分別上了大學和中專,辛父就象功德圓滿隱退山林的元勛,人生該做的大事都已經做完。這幾年,辛父最關心的事情,已不再是孩子的學習而是茶葉。
晚上,辛父必做的事情就是研究茶道。
他今天研究的內容依舊是《有關茶文化的形成和發展》。這個題目辛父已經研究了三個月。從三國以前茶文化的啟蒙,如東漢華佗在《食經》中說「苦茶為食,益意思」,最早記錄了茶的醫學價值;三國魏代在《廣雅》中最早講述了餅茶的制作和飲用︰「荊巴間采葉做餅,葉老者餅成,以米膏出之。」再到晉朝、南北朝時茶文化的萌芽,唐代茶文化的形成,宋代茶文化的興盛,明、清兩代茶文化的普及,現代茶文化的發展,如一九九三年「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在杭州成立,一九九八年「中國國際和平茶文化交流館」的建成,以及全國各地「茶葉節」的興辦……最後,辛父把茶文化的定義總結為︰廣義茶文化包括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而狹義茶文化卻著重人文科學,重視茶對精神和社會的功效;當自然科學中的茶以物質形式出現,並滲透到人文科學以後,就形成了真正的茶文化。
就這樣,辛父象一個孜孜不倦的學者,一絲不苟地研究著有關茶的每一個細節︰從茶的發現,茶文化的形成、發展;茶葉的審評、存儲;茶菜肴的烹調、品嘗;茶具、茶藝、沏茶工藝;再到飲茶與健康;各類名茶的特色、鑒別,最後延伸到好多「非茶之茶」︰如絞股蘭茶、杜仲茶、羅布麻茶……辛父擬了個提綱,他要按著這個提綱,把有關茶的所有知識,一一研究個透。
辛父是林學院老三屆學生,根正苗紅的貧農出身,畢業時響應國家號召,自願到艱苦的地方奉獻一生。在冰天雪地的軍營,辛父與辛母,一個有著小資出身的上海女兵結為連理,培育出他們愛情的結晶一生的希望——辛勇和辛杰。一九七八年,在國家新政策的照顧下,辛父攜家帶口地返回故里,和辛母分別轉業到梅寒縣林業局、文化局。
轉業後,倆人都是普通的公務員,但在梅寒這個相對貧窮的農業縣,他們可是擁有固定收入的雙職工,稱得上富人,尤其是七八十年代,在很多家庭不能解決溫飽的時候,辛家卻過著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這種優越感一直持續到辛勇、辛杰都到外地上學,才開始漸漸地消退,但還不至于影響到辛家的生活以及辛父辛母各自的情致,畢竟,這只是暫時的困難,辛家的前景,依舊是一片光明,辛父辛母覺得,自己的老年生活有退休金保證,辛勇和辛杰很快都會畢業、工作、掙錢。
女人天生都愛做夢的同時,也愛回憶,要是很閑的年輕女子,那就更愛做夢了,但對于相對清閑的老年婦女,回憶總是佔據了思維的絕大部分,尤其是那些曾經美麗的經歷,縱然早已消失在漆黑的蒼穹,可回憶起來,依舊是「美麗不減分,幸福百分百」。
辛母就是這樣,好不容易從望子成龍的主題中解月兌出來,卻掉進回憶的深淵。童年時有關大上海的記憶,少年時小資情調的生活;成年後經歷社教文革的迷茫,到軍營鍛煉時冰天雪地里的艱辛;成家後在夢幻和現實之間的徘徊,有關工作和家庭的種種無奈……都隨著那些忙里偷閑間翻閱了很多次的泛了黃的老照片,一次次地在思維中重演。
每一次夢回千里,上海呀!故鄉,還有那些永遠留在故鄉里的金燦燦的童年,被人尊稱為「小姐」的幸福時光,都象掌中的流沙,粒粒在目,可就是握它不住,卻又實在不舍得把手松開。就這樣,一次次極不經意地回憶,辛母或多或少地感慨︰造化弄人!否則我怎麼會來到這個貧窮落後的小地方;何時何地,我會重回美麗的上海?!重回那個生我養我的故鄉。
回,重回,怎麼個回法?這個問題是令辛母最為無奈的問題。離開上海時,辛母十八歲,剛剛高中畢業。多麼美好的年華!那時候,人美,時光美,夢幻更美。辛母就是迎著那些美好夢幻的召喚,以「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的颯爽英姿,雄糾糾、氣昂昂地奔赴祖國建設的前沿。
風風雨雨幾十年,如今,世界在變,上海變得更加美麗燦爛,而自己逐漸變老的同時,曾經的美麗夢幻卻被歲月消蝕得黯淡。江流入海,葉落歸根,隨著皺紋在額頭肆無忌憚地棲息開始,有關故鄉的回憶和思念,不知不覺襲入辛母的心間,編織成新的美麗夢幻,把心靈夜夜召喚。
這麼多年來,辛母「心甘情願」窩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山溝,無數次地重復著兩點一線的路途,永不停息地奏著鍋碗瓢盆交響樂,含辛茹苦地把兩個孩子培養成人,為的是啥?不就是望子成龍,把自己深埋于心的那點兒未了夢幻,嫁接在兩個兒子,尤其是辛勇,那更具有生命力的未來上面,希望能在自己有生之年,重回故鄉。
都說女人結婚生子後,生活中只有兩個主題︰丈夫和孩子。隨著時光的流逝丈夫的衰老孩子的成長,這兩個主題就地成了埃非爾斜塔,會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傾斜,最後,鍋碗瓢盆式的生活主題是丈夫,有關未來的各種設想那就是孩子。
七八年返鄉,是辛母回上海的絕好機會,可惜……唉!不提了,每想起這段歷程,辛母總象吃了沒熟的柿子,苦澀的要命。最後,當丈夫實在沒有能力把自己的心願變成現實,一種新的力量——孩子,開始在辛母的生活里展露光芒,茁壯成長。
辛勇上高中時,辛父辛母都希望他考**。盡管倆人考慮的出發點不同,辛父覺得學文的人雖說有更多的機會進機關當領導,但就業面太窄,倘若沒有社會背景或者超凡月兌俗的才能,他就是進了機關,不但當不了領導,恐怕連個小科員也當得極不舒服,弄不好被別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學理的人就不一樣,無論走到那兒,至少有一技之長,絕對不會發愁沒有飯吃,當然,如果他兼有文科特長,比如辛勇,那優勢就容易顯露出來,前途也就更加光明,將來照樣能當領導,而且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領導。就說**,在全國成百上千所高校里,以理工科稱著,可那兒是培養國家領導人最多的地方。對**的這點優勢,辛父確信不疑,他已經查過好多資料,這也是他希望辛勇考**的原因。
辛母卻不這麼認為,她覺得兒子喜歡什麼就學什麼,這樣才會有學習的興趣,有了興趣,才有可能學好。常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出了狀元還會發愁沒有去處?**是全國知名院校,是以理工為主,文理兼跨的綜合類大學,辛勇若是考到那兒,在校期間表現優秀,將來留到上海豈不極有可能?!「一家人」回上海的心願也就有了著落。這個帶引號的一家人,很簡單,僅僅是指辛母思維中的一家人,畢竟,對于辛父、辛勇、辛杰來說,除了隨辛母到上海探過幾次親外,人生中有關上海的部分,能佔多少?!
穿越長長的夢幻,回到有些遺憾又不失幸福的現實,辛母還是有很多值得欣慰和自豪的事情︰在貧窮的梅寒縣,自己也算是個富人;在眾多的孩子里,自己的孩子很有出息;在瑣碎的婚姻家庭里,丈夫雖不懂浪漫,卻對自己呵護至極;在已經逝去的人生歷程中,自己雖沒有事業可言,但卻擁有一份令很多女性羨慕的工作……其實,現實中,又有幾個人,真正地擁有事業,還不是鳳毛麟角的事情,尤其是女人,一個幸福的家庭才是人生的關鍵。「知足者常樂」,辛母覺得自己很知足,也很常樂,可就是在回上海這件事情上,常常令人不樂,原因很簡單,故鄉的雲呀,只能飄蕩在夢里,醒來,淚眼盈盈,一片思情難寄。丈夫、兒子,誰能明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