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控這只猛獸,讓所得的一,是一個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人人自利而後利天下的一,這未嘗也不是大同。{}」
李肆開始忽悠了,文人嘛,總是有理想的,而且任何一種思想,也總是以「我有一個夢想」為開篇的,不得不說,李肆自己的夢想也是如此。
「人人自利,而後利天下?」
李肆的聲音由飄渺轉實在,段宏時躍入的神識終于拉了回來,這說法是將楊朱之說里割裂的人和天下給統一了起來,靠的就是這「錢」,他腦子一下轉不過彎來︰「怎麼可能做到?」
「天道」
李肆再次強調了這個詞︰「自願公平,順應本心,這難道不是天道?」
段宏時沉默了,如果忽略錢後那只手的話,就像是拿錢買東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的確是自願公平,只是……
「上有朝廷和奸商權勢傾軋,下有人心貪婪無盡,怎麼能做到自願公平,順應本心?」
他對這話的現實性表示了嚴重的懷疑。
李肆點出要題︰「所以掌控這猛獸之法,就在于恪守天道︰持中、公正治世之道,並非人事,並非只在人心,而在人心之外的這天道。要參透天道,才能得老師所求的一,而不是儒法所束縛的這個一。」
「所以……你這書,在資本之前,才加了這兩字?」
段宏時點頭,這開始有點味道了,他指著書的封面問。
天演資本論……
這就是李肆給自己的書起的名字,把天演論和資本論湊一塊,確實有點惡趣味,但他自問自己所論,不管是在天演,還是在資本,都跟那兩本書沒什麼瓜葛。如果有穿越同黨嗤笑自己剽竊的話,他也有底氣說這不是剽竊,是微創新。
李肆來此時代,以黃金束縛人心,以公司推動工商,攀科技樹攢造反本錢,這不過是他身為後人自然而為的行徑。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任何一個三百年後,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能侃侃而談,講出一番道理,這不足為奇。李肆先前所論,也不過是常人所知的東西,拿到三百年後說,會被經濟學家當作幼兒園的言論。穿越者以工商對抗儒法,幾乎是必然的選擇,這不值得他花七天時間去閉關。
他之前迷茫的是,滿清禁錮華夏,導致三百年後,華夏被資本席卷時,與傳統也截然割裂。他要以工商造反,以資本這顆猛獸之心卷動世人的話,會將這個時代帶向何方?
他要造反,不是為單純的造反,而是將華夏從滿清帶向的那條深淵之路上扭回來,走上另一條光明之路。但若只是單純的工商資本思想,會不會將那樣的時代提前上演?或者只是機械地復制著西人之路,同樣也將傳統割裂?
難道華夏就真再沒可以跟這資本之勢結合的道路?讓李肆這七天嘔心瀝血的不是工商資本的東西,而是怎麼跟華夏思想連通的api,嗯咳……界面,好吧,接口。直白說,怎麼掌控資本這只猛獸也有很多種思想,他希望找到的,是一種既承載了華夏傳統,同時又能適應新時代的思想,同時也是他虔信的正確道路。
「天道……世人雖然開口就是老天爺,閉口替天行道,可這天道該是何物,從來都只在儒士心中變幻。」
段宏時這麼說著,李肆微笑,說得好,很有意義。盤金鈴給他的啟發,正在于此,而更早的啟蒙,還來自段宏時。
「可這猛獸,與過往之物截然不同,我來問你,如何能參透天道,做到持中公正?」
段宏時已經問到了實踐理論層面上的東西。
關于這一點,李肆胸有成竹。
「老師,你曾經說過,以真為則,由器見道,是自外于儒法所提的道在器外吧?」
段宏時點頭。
「器外之道,只能心證,抱團自守,無濟于實……」
段宏時對理學顯然是痛恨無比。
「那麼老師,如果……不僅是文書、語言,就連心念,也都是器的話,推而廣之,由器見道,以實在之器的尋真之法來求道的話,會是怎樣的情況?」
李肆這話出口,段宏時也如被夏日鳴雷擊中,整個人都僵住了。
儒家近至理學,為了抬升理而把器給降了下來,器從「承載」之意被壓成了眼耳口鼻感知的具體事物,然後將蘊涵在這些東西的道理推之為細枝末節,方便他們在心里隨意揉捏那個「理」。
可李肆這話卻是在說,不僅人所感知的東西是器,寫在紙上的文字是器,開流的東西是器,就連腦子里的想法也都是器。既然都是器,那麼用琢磨實物的辦法,來研究腦子里轉的那些虛頭八腦的東西,也應該是一樣的。
邏輯、數據、實證、歸納等等手段,這就是現代科學的方法論,可這方法論不是自己跳出來的,即便在古時,人們對待實物,也在這麼辦。工匠營造器械,農人耕種莊家,商人運籌利貨,都得以這些手段為基礎。
「這……這真是道家之言……」
段宏時口舌有些不利索了,道可道,非常道,李肆這話用來解這麼一句,可真是再恰當不過。當你去想這個道,得到的只是器載出來的那部分,說和寫出來,也被器限制著,當然就不是「常道」。
「還是老師你教我的,天道只在器上,而老師借以觀勢的真,不正好就是琢磨實在之器的方法嗎?」
原本是在說治世之道的那個一,卻已經發散到了由器見道上,李肆趕緊把圈子兜了回來。
「天道無盡,所以掌控這猛獸,也得如履薄冰,以琢磨實器之法來參悟。」
說到「天道無盡」,段宏時有些不服氣了,盡管他否定儒法,可還是有文人那種天道就是一團氣的思想。只要掌握了,頓悟了,任督二脈打通了,就天下無敵,萬事看破。
「天道怎可能無盡?」
他抖著胡子氣鼓鼓地問。
「因為器無盡。」
李肆一邊說一邊琢磨著是讓段宏時在顯微鏡下看蒼蠅頭呢還是蜘蛛腿……盤金鈴之前就隨口說到上天造物之奇妙,這讓李肆豁然開朗,在這個時代,人們遠遠沒有看清世界的真相,就連歐洲人,往天空看,在十八世界也只看到了天王星,太陽系還沒看全。往微觀看,只看到了細胞級別的世界,分子原子無從談起。
上天玄奇,三百年後,人們已經逼近到所謂的基本粒子世界,可越到後面,人們越是不敢對這世界作出斷言。器無盡,這道就無窮。
「迷糊那天道也就是你說的琢磨實器之法」
段宏時一聲喝,擊碎了李肆的小心思,他難為情地撓腦袋,看來是混淆了方法論和世界觀的問題,自己終究不是思想家唉。
「可這器無盡……,用你弄的那個什麼顯微鏡看到諸多東西,還真有點意思。」
原來段宏時早經受了考驗,這時候李肆才想到,他也給了賈昊吳崖他們一部顯微鏡,讓他們司衛鼓搗,估計就被段宏時瞧見了。
「看來你還是沒怎麼想清楚,不過此論……的確是一論。按你所說,這資本之猛獸,本來天生,內蘊天道,我們人則是從其中握住你所謂的天道,扶之使天人相濟,如此天道,是為儒法之外的一。」
段宏時的總結,讓李肆連連點頭,他的大腦褶皺可遠遠趕不上段宏時這樣的專業人士深。
「此論跟老莊有一絲聯系,但要自成一說,還有太多地方需要融匯豐滿。」
段宏時候皺眉,他已經是被李肆所說的這個天道給折服了,苦思儒法困局這麼久,能有這麼一條出路,就算到最後走不通,他也要試試。
嘩啦啦翻著李肆的書,這是李肆特意寫給他的,所以用上了舊式的書寫方法,字里行間能看到寫書人的痛苦血淚,讓段宏時一個勁地呲牙咧嘴。
「文法不通」
「毫無依憑」
「自說自話」
「一團爛泥」
這時候兩人的身份終于恢復到正常狀態,段宏時在批駁著李肆說的跟寫的偏差太多,這也不怪李肆,他也就這點水平了,弄出來的東西就是個大概的提綱,根本不能成為一套自圓其說的理論。之所以要給段宏時這書,就是指望在交流過之後,能讓段宏時豐滿成一門學問,一本只會有少數人擁有,指導整個造反大業的紅寶書。
「李肆啊……你這是要……」
合上了書,段宏時長嘆一聲,說出了讓李肆心驚肉跳的話。
「你這是要造反吧。」
李肆心道你剛才把滿清的儒法之道噴得鮮血淋灕,這時候還來說我有反心?
「為師暗以李贄自詡,可你比他走得更遠……」
段宏時笑著搖頭。
「你這是要造儒家道統的反為師若是直舒胸襟,怕是要被天下士子唾死,而你麼……他們是恨不能啖肉喝血」
李肆松了口氣,原來是這個意思……
「你更是要造……朝廷的反吧。」
跟這老頭說話,真像是坐過山車一般,李肆汗毛都立了起來,兩眼圓瞪地看過去,卻見段宏時一副如釋重負的灑月兌神情。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害怕的?為師剛才刺盡儒法,若是那些話被告發給官府,怎麼也是一個言語悖逆,毀謗國治的罪名,寧古塔的馬蹄子下,又會多出一副枯骨。」
「為師早就說過,你是想揚名立業,為師幫你,你是要作出一番逆轉天地之勢的大事業,為師更要賠上這副老骨頭。能走幾步算幾步,而你……讓為師很是欣慰,至少為師已經看到了一條不同的道路。」
段宏時淡淡地說著,李肆呆了好一陣,猛然哈哈大笑出聲,接著段宏時也撫著胡須低低笑了,一老一少,心懷驟然開朗,笑聲也融在了一起,驚飛了屋檐上的一雙麻雀。
是啊,能把話說到那種地步,怎麼可能不反滿清?
心神落定,段宏時就成了李肆穿越以後,第一個全盤清楚他居心的人。
可李肆又犯起嘀咕來,這狗頭老軍師的見識如此鋒銳,怎麼後世就沒听說過這名號?他到底是什麼人?黃宗羲的外門弟子這個身份,可跟段宏時的學問不相稱。
這時候就不必套話了,李肆大大方方地問老師你到底是何方高人。
段宏時眯眼笑道︰「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前明宗室呢?」
李肆一愣,然後哈哈笑道︰「那我還是李自成的後人呢」
兩人對視一眼,目光里流轉著何必再問的默契。
李肆感慨道,段老頭還是不願意抖露來歷啊。清廷對朱家子孫碟譜查得非常嚴,沒可能逃月兌,特別是在朱三太子案之後,更是四下清查,怎麼可能漏掉年紀如段宏時這麼大的一個朱家子弟,讓他改成段姓在鄉間逍遙。
罷了,姑且當作一個秘密,期待以後能給自己驚喜吧。
段宏時很快就進入到了軍師的角色︰「要以此論行事,還欠缺太多東西,你有什麼想法?」
李肆聳肩︰「是有一些,模著石頭過河吧。」之前湯右曾來時那一句話也點醒了他,只是他還得以科學的方法來做實驗。
段宏時點頭,神色沉凝下來︰「也許是多嘴,可為師還是要提醒你一句,這條路,你準備好了嗎?這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李肆心中也是一沉,沒錯,造反不是請客吃飯,腦袋都是懸在腰帶上,隨時都可能被提走的。」
見他有了認識,段宏時轉開話題︰「你這一論實為兩面,以儒法得一來比較,那只猛獸是要代替法,而天道則是要融儒。兩面相濟,方能與儒法合一相抗,真能尋到那個一。
他晃著李肆的書,搖頭道︰「看你的書,那只猛獸,你知之甚熟,可在天道之上,還含混不清,需要更細的梳理,否則立不起來。」
這說得極為精當,李肆的思緒也被這話給理順了,說白了,他大致了解資本,但掌控資本的思想,關聯的是人心。在這方面,李肆不是思想家,他可很是迷糊。沒有盤金鈴啟發,還扯不到天道上。而現在扯出來的東西,在段宏時這種學貫古今的賢者眼里,還只是根沒長成材沒經修剪的女敕苗。
說起來,那就是信仰的事了吧,資本的掌控是一方面,而人心也得有一堵堤壩壘砌而起,就如儒家致于人心一般,這方面李肆可就難以為繼了。
將已經冷透的茶水飲盡,段宏時拿起李肆的書,長舒了一口氣︰「這就是你給為師最大的拜師禮,為師……也要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