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潑,一下便是兩三日,帶著煙花江的味道,卻再沒那絲引人遐想的繾綣。泡*書*(.paoShu8)
冷院孤樹,地上的積水已堆了三四寸,漣漪蕩開,除了泥濘也只有泥濘。好在這座小院不常有人造訪,院中的人也不常走出,至少這兩三日里,她一直安靜地呆在屋里,倒讓守于院外五百鐵騎稍松口氣。
青煙裊裊如霧如雲,少女坐于窗前,青絲垂落間,她下意識的看向銅鏡中的容顏,曾幾何時她最為依仗的利器忽然變得陌生起來,一顰一蹙盡丟了嬌嗔笑靨,冷若冰霜,看得她自己都不經有些心寒。或許只有在那個鶯飛草長的江南,自己才能肆無忌憚的笑出聲,回到秋雨不絕陰翳得喘不過氣來的江北,只能讓自己也變得陰沉冰冷,如此才不會被凍傷。
輕輕摩挲著腕上的珠鏈,好半晌,司馬槿才回過神。
拾起案前的文書,司馬槿聚精會神的看著,這文書是用玄色紙張所書,黑紙白字,如此荒唐之舉也只有吳國國主才會想出。傾軋于龐大的司馬門閥之下,吳**政大權早已旁落,那位常常自言生不逢時的吳國君王也只有用種種特立獨行之舉來顯示出自己的不凡,不稱君上改口國主,大臣上奏皆是黑紙白字,隱喻司馬家權勢燻天,烏煙瘴氣,想要以黑紙白字來喚起眾臣拳拳報國之心。
可又有誰會搭理一個傀儡諸侯,司馬家的人更是一笑了之,國主殿下你想干嘛干嘛,就算讓雄雞孵蛋也隨你玩去,只要乖乖地呆在後宮,陪著三千佳麗,老老實實做你的安樂王便好。偏偏吳國國主不曉事,屢次添亂,在吳京常常會見到這樣一副情景。一位雄姿英發的君王佩劍掛弓,雄赳赳的站在戰車上,身邊跟著一群愁眉苦臉的廚子,手拿菜刀,有氣無力的揮舞旌旗,上書「清君側」三個大字。歷來所謂清君側都是臣屬發起,吳王有事沒事自個玩起清君側,無兵無將可用,只好拉起一幫廚子——也只有他們才有兵器,腥味猶存的菜刀。每每剛過護宮河,這隊「義師」就被七八守衛鎮壓下來,驅散廚子,好言好語的勸說吳王回宮。
百姓們閑看熱鬧,文武百官心情復雜,手攬吳國的司馬家人也只是冷笑而已。
生于帝王家固然是好,可若是生在司馬門閥所在的帝王家,也只能怪你生來無福。
吳國主如此,司馬槿何嘗不是如此。
看了眼文書中所記載的吳王近況,司馬槿面無表情,將文書放在左側的墨盒中,隨即又打開右手邊的紅木盒。黑主內,紅主外,皆是鬼軍斥候探听來的消息。三萬鬼軍,司馬槿獨掌八百斥候,看似微不足道,可斥候乃是一支軍隊的耳目,耳目通心,若耳目不明,主帥又如何行事。十二歲那年,司馬槿一鳴驚人,從前任斥候統領手中奪下八百鬼軍,又在暗中和鬼軍後軍都督結盟,逼得家主不得不退讓,正式任命司馬槿為斥候統領。以十二歲之齡當上司馬門閥五路大軍中最神秘莫測的鬼軍統領,更是個女子,如何不讓司馬家人震驚。司馬槿行事狠辣,雷厲風行,終日冷著臉,散布大匡十三諸侯、五方行省的司馬家人皆稱其為冰公主。司馬氏本為先朝皇室,骨子里流淌著皇族血脈,以司馬槿的身份資歷,叫聲公主又何妨。
此番被「請回」,盛怒之下,司馬家主欲要革除司馬槿統領之職,卻被鬼軍三軍都督聯名上書,言道鬼軍不能沒有冰公主。非是司馬槿和那三位老將軍關系有多好,也非是司馬槿多受器重,而是鬼軍斥候傳書所用的隱文只有司馬槿能解開,換而言之,若是易將,這一個月來所積的情報便會作廢,此中緣由很是復雜,總之三名都督連同手下的幕僚合力都無法破解。可若廢除隱文,又擔心鬼軍斥候實力大降,此時正值變亂方起之時,誰也不敢輕忽。
明知是司馬槿留下的後手,家主卻無可奈何,只能將司馬槿圈禁起來,繼續當她的斥候首領,降三品,從統領貶為都尉。
斥候還需司馬槿掌控,等渡過這段不平光景,再撤職,重編鬼軍斥候,而司馬槿自會被嫁往大匡皇室。
家主的這些心思司馬槿都知道,可她卻仿佛沒事人般,恪盡職守,認真整合各路飛報。
「齊人終于反了。」
看著白紙黑字上的古怪符文,司馬槿喃喃低語著。
就在這時,只听門外傳來一陣豪爽的笑聲,抬頭看去,一員鎧甲鮮明的老將笑著走了近來。
劉老休,司馬門閥五路大軍中唯一一個外姓人,三十歲入贅司馬家成為一員偏將,三十八歲擢鬼軍參軍,五十歲那年突破天品,次年升任後軍都督。
對于司馬門閥各派各系的人物,司馬槿都能將他們的履歷熟稔道出,光是這個就花了她大半個月時間死記硬背。眼前的老者稍有些不同,從兩年半前那次奪權起,司馬槿便和劉老休結盟,算是司馬槿在鬼軍中的「靠山」。
「見過都督。」
起身,司馬槿拱手道。
「和老夫客氣什麼坐。」
劉老休笑著道,他是外姓人,就算功勞再大也沒資格威脅到家主的地位,加上他自己也知道避嫌忍讓,整日笑吟吟,不與人爭,也算難得的老好人。
「劉爺爺屈身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斟上茶水,司馬槿先抿了一口,淡淡的問道。
「怎麼,你劉爺爺來非得有什麼事不成?」
笑著看了眼司馬槿,劉老休喝了口茶水,咂舌道︰「齊國生亂,早在家主預料之中,朝中也傳來消息,那位趙皇叔終于坐不住了,難得有削弱齊國的機會,他怎會放過。」
將飛報放好,司馬槿沉思片刻,抬眸道︰「中都拱衛京師無法出兵,東原行省相距太遠,又得防著東南諸國,而南嶺行省自成一派,听調不听宣,可想要從它那調出半個兵卒也難比登天。如此一來,能出兵的只有上漠行省和落雲行省,上漠兵不識水戰,能堂而皇之出兵齊國的就剩落雲行省難不成家主想要暗插一腳,把事鬧大?「
聞言,劉老休手捋胡須,笑而不語。
司馬槿默然,她知道司馬門閥一直在等,等那亂世的到來,可等了千多年都未曾出現過真正的大變。各代匡帝有賢有愚,可偏偏每過兩三百年,匡皇室總會誕生一名神師。如今的趙皇叔更是歷來神師中罕見的名帥,修為了得,東征南討武功蓋世,有他坐鎮大匡,亂世又怎會到來。
在司馬槿原先的想法中,當代家主就算有雄心壯志,卻也只能望天興嘆,將匡復大晉的抱負留給後人。誰想到剛生出一點小亂他便按耐不住,急匆匆的想要插上一腳這似乎不太像他的作風,老祖宗也不管嗎?
皺了皺眉,司馬槿並沒多言。
司馬家如何又與她何干,生父母早逝,偌大的門閥舉目無親,如今她所要做的便是抓緊時間,早日修成龍宮得來的仙家秘籍。
「好了,劉爺爺今天只是來看看你,無事便好。」
笑呵呵的站起身,劉老休握著茶盞,看那架勢似是不準備放下。
剛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麼,劉老休停下腳步,轉頭道︰「還有一事。你可曾听說秦國一脈的司馬房?」
司馬槿點頭。
看了眼漠不關心的司馬槿,劉老休苦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他一個月前剛剛突破地品,以十七歲之齡非天生無底洞之體。」
司馬槿搖頭。
見狀,劉老休更是苦笑連連︰「你呀,哪點都好,就是太冷太傲。你恐怕還不知道,老太君已經召見過他兩次,曾和家主道北有一龍南有一鳳,我司馬家重得龍庭指日可待。」
聞言,司馬槿不經意的皺了皺眉,卻依舊沒說什麼。
幸好劉老休早已習慣司馬槿冷漠的性子,抿了口茶水道︰「有謠言道,家主準備讓司馬房來坐斥候統領之位,老祖宗雖沒說話,可秦國那邊的人都說司馬房已蓄勢待發,即將來吳國接掌你手下的八百斥候。」
直到這時,司馬槿方才抬起頭,若有所思的看向窗外,認真的說道︰「大不了,把他沉江喂魚好了。」
「噗哧!」
一口茶水噴出,劉老休漲紅老臉,哭笑不得地看向司馬槿,漸漸的,發現她並沒開玩笑,方才正色道︰「你若真這麼做,可就犯了老太君的大忌,凡是她看上的人誰也動不得,從前的你,如今的司馬房,都是如此。」
「那好。」
司馬槿點頭,平靜中帶著冷漠。
「罷了罷了,你只需知道,你這個對手可不比往常。放眼大匡,能在二十歲前突破地品的非天生無底洞者又有幾人?司馬房無論資質還是潛力,都算數一數二,至少你劉爺爺從沒听說過還有哪家少年比他更出色總之,小心為上。」
劉老休鄭重的說道,隨後搖著頭走出小築。
臨窗而立,司馬槿望向從天而降的大雨,漸漸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司馬房別人不知,我卻知道,有一人定遠勝你百倍。」
習慣性的扣緊珠鏈,少女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