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檐上,一身落拓並清寡的男子笑了笑,面色平靜,眸中沒有半絲異色,習以為常了一般。
「罷了,老黑,我們走。」
拍了拍身下仿佛一只癩皮狗般趴著的大鵝,男子搖頭苦笑道。
那也是只鵝仙,能游不能走,能飛不能跑,不過長門上下更多的喚它作鵝妖。和高塔外供養著的鵝仙不同,它通體漆黑,鵝目幽深,利爪尖喙,看上去就好似一只生著腳蹼的肥鴉。
這一人一鵝皆不待見于長門,可畢竟出自長門,坐鵝而飛,背著一把胡琴的男子熟稔的飛過群山溝壑,殘霞拂面,落入他那雙空洞無光的眸中,許久濺不起半絲神采。
「吃力不討好,你總喜歡這樣。」
山坳下一頭青驢百無聊賴的掃著尾,綠背上坐著個英氣逼人的少女,腰插兩柄彎刀,鵝蛋臉,雙頰刻有寥寥雀斑,配著雪白的肌膚高挺的粉鼻,卻顯出一種一種不同的嬌俏。她的胸脯微微高聳,緊腰長腿,已有幾分女人味,卻被她一頭孩童模樣的麻花辮遮掩,怎麼看都像是沒長大的女女圭女圭。
「走。」
背著胡琴的瞽目男子笑了笑道,他的年紀並不算太大,頂多二十六七,卻因一身落拓沾滿風桑的褐發稍顯老氣。
少女歪著頭打量了他半晌,眼里浮起一絲迷糊,仿佛沒睡醒般又揉了揉眼。
「拉琴的,你沒事?」
少女疑惑的問道。
「我會有什麼事。」
「咦,好奇怪。我推出來的星圖上說,你近日可是有血光之災。」
少女百思不得其解,眸中愈發迷糊。
「那是你學藝不精,走丫頭。」
揉了揉少女的腦袋,男子將死氣沉沉的黑鵝背上肩頭,用力一拍驢臀,驢上少女尖叫一聲,還沒等她回過神,青驢便已撒丫子向前奔去。
「血光之災這皇天極星閣的丫頭說的應當是南方了,該不該去一趟南方無邪。」
漫步于夜幕下的松枝上,男子看不見,可他卻走得極快,少時已追上騎驢少女。
夜深時分,琉京上下人影稀疏,偶有行人走過也是挑擔抬筐的小販。
墨雲五層,寂靜無聲。
許久未能美美睡上一覺,此時安伯塵睡得正香,爐中青煙裊裊,搖曳生姿,幻化如霧。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街響起,馬蹄上裹著白布,初時聲響不大,直到靠近墨雲前才發出嗡嗡聲響,震得上少年眉微蹙,揉了揉眼,撐起身體。
「還在做夢嗎。」
安伯塵睡眼惺忪,呢喃自語道。
捏了把面皮,安伯塵又皺了皺眉,起身披上衣衫走向閣台。低頭看去,就見下圍滿一彪騎兵,領頭的那員將佐他也認得,乃是羽林軍前軍先鋒官,平日里也算是點頭之交。
看向下的陣勢,安伯塵心中生出一絲古怪,下意識的抓住窗邊銀槍。
「打擾安郎將了,君上有命,請安郎將隨某前去覲見。」
夜風清冷,安伯塵掃過下全神戒備的騎兵,困意已散去大半。
「君上繼位三年都未有宣朝臣深夜入宮的先例,更何況末將只是一區區郎將?」
安伯塵朗聲道,抓著無邪的那只手漸漸握緊。
那員先鋒官似乎早已料到安伯塵的反應,也不動怒,冷笑一聲道,高舉右手道︰「這麼說來,安將軍是想抗旨不遵了?」
「君上王旨何在?」
安伯塵沉聲問道。
仰頭看向安伯塵,先鋒官的臉色漸漸變冷︰「君上口諭,安伯塵即可入宮覲見,若不遵旨,以叛賊論處。」
先鋒官右手落下,近千騎從鞍下抽出弓弩,對準安伯塵。
只一眨眼間,安伯塵便陷入重圍,槍戈弓弩,齊齊指來,只等先鋒官號令落下,箭弩齊發。
深吸口氣,安伯塵怎麼也沒想到他一覺醒來竟會成為「叛賊」,手心微微發汗。
怪了,璃珠今日白天召見過我,那時她和顏悅色,雖偶爾試探,可並無惡意
目光挑起,射向對面的依雲客棧,安伯塵依稀能看到對面那間屋子里倚窗而立的中年人。
「大劫莫非易先生指的正是今夜這遭?他與此事是否有關」
安伯塵暗暗思索間,就听下傳來低喝聲。
「放箭!」
安伯塵心頭一緊,手提無邪舞動如風,毫厘間掃去十來支利箭,其余的箭弩則被槍風撥向四周。
破風聲不絕于耳,轉眼間墨雲五層已是千瘡百孔,殘破如墟,將衣衫寡清的安伯塵暴露在諸軍眼前。一輪齊射後,朱雀街出奇的平寂,就連馬兒也不再嘶鳴,安靜的掃著馬尾。
安伯塵胸口起伏,眉宇間掠過一絲怒意。
他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卻能察覺到有一個陰謀正漸漸向他逼近,又或許易先生所說是劫難。
「史將軍,你究竟是奉何人軍令?」
安伯塵強使自己鎮靜下來,抱槍問道。
史姓先鋒官不言不語,只是朝向王宮方向拱了拱手,神色倨傲,隨即又高舉右手,第二輪箭雨一觸即發。
莫非宮里出事了?
安伯塵心頭一動,然則突破地品後額心中那張縮地符自行融化,安伯塵若不神游出竅已無法俯察七十里琉京,而此時神游出竅無異于找死。不但不能神游出竅,連水行術也不能施展。
心念至此,安伯塵不由暗暗叫苦。
他一身奇門異術並不算少,卻不能光明正大的使用,想要查明真相破除此劫,所能依賴的只有手中無邪。
近千鐵騎的殺意化作長虹直接逼安伯塵,最}好夜風呼嘯,安伯塵及腰的長發向後翻飛,心底某處漸漸沸騰開來,三年前數次激戰墨雲,眼下仿佛舊事重演,直面千軍安伯塵非但不緊張,還有一絲許久未有的悸動。
就在史先鋒的右手即將落下時,安伯塵目光射向街尾,訝聲道︰「長公主!」
果不其然,史先鋒臉色微變,順著安伯塵的目光飛快的扭頭望去。
突圍之機就在這刻!
安伯塵毫不猶豫,左手抓緊窗欞,在半空翻了個筋斗,兔起鶻落間已躍至長街。
「賊子竟敢耍詐!」
史將軍回過神來,惱怒的盯向站于墨雲外的安伯塵,右手重重落下。
箭弩齊發,在半空匯聚成密密麻麻的鐵網籠罩向安伯塵,安伯塵雙膝彎曲,目如鷹隼,在弩箭即將射中時縱身躍起,這一跳便是二十來丈,從墨雲下直躍到依雲客棧三,仿佛夜鳥掠過半空,堪堪避開槍林箭雨。右腳踩著客棧外壁,安伯塵整個身體已和地面齊平,懸空停滯片刻,雙膝彎曲,這一蹬竟硬生生在壁上踩出雙兩寸厚的腳印。借著地品境界雙腿發出的巨力,安伯塵再度躍起,真好似離弦之箭般「嗖」地橫空彈出,落地時已在騎軍末尾。
「難不成真是宮中出事了?否則提到璃珠姓史的又怎會如此驚慌。」
安伯塵低聲自語,不作停頓,右手負槍飛奔出朱雀街。
江南雖平靜,可這些年安伯塵神游出竅,游歷諸國偶爾也會見到動蕩叛亂,雖都是小亂小叛,可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一葉便能知秋,神游時候心意清明,安伯塵隱約間捕捉到一絲亂象。兼之司馬槿偶爾提起天下大勢,五方行省,三大諸侯,除了東楚外,這些年都是叛亂不斷。
秦、齊、楚三方大國尚如此,何況十三諸侯中國力中等偏下的琉國,眼下雖太平,可大勢所趨,生出動亂也是早晚之事。
修道而不舍塵世,倘若琉國不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圓井村勢必遭殃。
持槍疾行,安伯塵已能看見千步外的王宮,王宮外似乎圍著條火紅色的長龍,細細看去卻發現是數千大軍明火執仗向這開來。
安伯塵心跳微快,漸漸生出一絲不安。
月華如水,星光璀璨,夜雲翻滾間高風疾奏,時而像擂鼓,時而似鳴金,透著濃濃的肅殺之氣。
客氣逼君祚,是為大禍。
安伯塵不識天象斗數,也不再胡思亂想。
今晚的遭遇太過蹊蹺,甚至有些荒唐,那支開來的大軍不知是敵是友,可無論如何,自己也得保住君上和璃珠長公主。
距離王宮已不足百步,安伯塵手提銀槍,加快腳步。
就在這時,安伯塵只听兩側街道傳來雷鳴般的馬蹄聲,轉目望去,安伯塵臉色微變,就見兩縱人馬執槍把弓向他駛來。
前有來意不明的大軍,左右亦有伏兵,身後還有近千鐵騎包抄而來。
安伯塵怔立當場,這一瞬,他心中一片清明。
「虎賁營安郎將持槍逼宮,意圖謀反!」
「君上有詔,擒殺安伯塵!」
喊殺聲從四面八方傳出,響徹琉京夜空。
火風撲面,安伯塵身體僵硬,一動不動的立著,雙眸中的茫然漸漸散去,冷若寒潭。
此情此景和那年誘殺霍國公何等相似,只不過霍國公披夜走琉京尚有八百兒郎,而安伯塵則一人一槍,無盔無甲,無馬無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