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青很緊張,今日雖是嚴寒,但是他的額頭已滲出陣陣冷汗,他緊握弩弓的手指已經發白,他的嘴唇跟他的手指相呼應,臉色更是蒼白得跟天上的雲朵一般。
看到成千上萬的元軍殺過來,縱使有城牆防守,縱使身邊還有數千同僚,縱使他已經過整整六個月的訓練,但他畢竟還是只有六個月訓練的新兵蛋子,他害怕,他害怕死亡,害怕遠處那殺戮聲、那矯健的元軍和凶神惡煞的韃子。
「小子,害怕了?」身邊一個約莫三十來歲的老兵頭笑了笑,輕聲道︰「是不是元軍有點多了?沒想到元軍會這麼多?」
「都、都頭,我、我不害怕。」陸小青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完這句話,身體發軟像是站也站不穩一般,心「噗通」的跳得凶,仿佛比剛才害怕了十數倍。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心中的小主意若是被人刺穿,那恐懼就會如潮水一般把人掩埋。陸小青只是想保持心中那麼一點點尊嚴,卻被老兵頭好不容易打碎。
老兵頭笑了笑,其實他也只不過是經歷了前幾天的戰斗,然而此刻卻像老兵一樣安撫,笑道︰「害怕就害怕,這又沒有什麼大不了,老子以前不也跟你一樣,只不過是多訓練一點時間而已。」
「可是殺了幾個人之後就不再害怕了,無論是韃子還是蒙古漢軍都是非常容易被殺死,只需要把弩箭對準他們,然後瞄準。」
陸小青卻還是緊張,他只有十七歲,他是家中的長子,他害怕戰爭,他害怕死亡,可是爹爹卻把他送了過來,說元軍沒退他就不能回家。
他家里還有三個弟弟,還有兩個妹妹,然而他們都不能幫上忙,家里還有三十畝地,自己離家爹爹能不能干完活?
陸小青不肯離開,可是爹爹拿起了荊條,平時老實的老頭發起了怒火︰「兔崽子,你是不是要看到爹爹這三十畝地也被元軍搶了嗎?是不是想看到你的弟弟妹妹都被韃子殺死?沒看到報紙上怎麼說的嗎?韃子要把良田變成牧場,要把百姓變成奴隸,要把活人變成死人,虧老頭苦心供你上了幾年族學,你怎麼就如此不爭氣,是不是想氣死你爹爹不可。」
「爹爹,可是、可是……」
「滾,給爹爹滾。」爹爹淚流滿面。
朝廷雖然亂成了一團,但幸好朝廷的餉銀供應還及時,他們守衛常州的小兵一個月也可以拿到8兩銀子,這半年來已給家里寄了40兩銀子,陸小青心中的內疚總算淡了一些。
拿到了白花花的銀子,陸小青參加訓練就更加積極了,其實還有一點不敢跟別人說,他怕死,所以他訓練的時候才不怕苦,呂大人說得很對,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他寧願平時流汗也不願意戰時流血。
「別看韃子來得凶狠,」老兵頭仿佛自言自語,他卻眯起了眼楮,靜靜的看著遠處向城牆沖過來的元軍,淡淡說道︰「可是中了咱們的強弩,還得死。」
「小子你可不懂了?這可是改良後的車弩,別看他不大,但威力可不小,就算是韃子穿了盔甲,還一樣得死,老子待會給你看看什麼叫做一箭雙雕。」
陸小青點點頭,車弩的威力他也有見識,只可惜這車弩不多,整個呂城也只不過是十架,听說常州有不少,可惜自己卻因為箭術不錯,被派到了呂城。
他其實更加願意留在常州,畢竟常州有姚知州,有通判陳昭,還有統領邊居誼和副統領王全節等,他雖然是新兵蛋子,但不代表他對朝廷的將領一無所知,據他所知大宋有一半以上的猛將都已集中在以常州為中心的防線上。
不過呂城有劉師勇,這也是一等一的猛將,當然呂武呂大人也是厲害得很,只可惜呂大人受了傷,听說呂大人之所以受傷,那是因為他殺死了元軍一個上萬戶,這可是一等一的猛將。
呂大人可真是一個奇跡,算下來殺死了元軍好幾個大將,這功勞可就大了,可是不知道呂大人的傷現在怎樣了,要是能夠見一下呂大人倒不錯。
「小子,你箭術還不錯,到時給老子瞄準一點再射,別浪費了。」老兵頭像是不放心再次吩咐,道︰「韃子跟咱們不一樣,大將小將都願意沖在前面,盔甲也很好,不過再好的盔甲也擋不住咱們的車弩。」
「是,都頭。」老兵頭的一陣插科打諢,陸小青也放松了一點,他輕輕的撫模手中的強弩,他家里雖有三十畝良田,可是也耐不住苛稅猛如虎,再加上人口多,所以陸小青也常常需要跟老爹爹一起進山打獵。
從他五歲開始,老頭就開始培養他拉弓放箭,到了他十二歲開始,就連天上低飛的飛鳥也可以射下一兩只了。
從軍之後,又有均州軍將士的教練,自己訓練又非常刻苦,現在雖然說不上百發百中,但十支弩箭,倒有十支可以射中目標。
撫模弩箭,陸小青的心淡淡的平靜下來,他臉色也變得沉靜很多,韃子的號角聲和殺戮聲,仿佛也變得飄渺起來。
老兵頭看著變得沉靜的陸小青,也眯起眼,冷冷的看著遠方,老兵頭叫朱光華,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均州軍的神射手,跟邊居誼一起過來常州。
陸小青是他手中最好的棋子,可惜的是箭術雖好,但卻缺乏了靈氣,缺乏像郭平那樣無論何時何地能夠進入境界的靈氣,或許是還沒有經歷生死?又或許是還沒有殺過人。
朱光華淡淡的笑了笑,兩天前降將呂文煥派人把降書射進城內,書上寫著︰「勿以已降復叛為疑,勿以拒敵我師為懼。」
劉師勇也不理會,讓朱光華把對方的神射手撂倒,他自己叫人把這句話用絹布謄寫擴大,然後掛在城門前,淡淡說道︰「老子的富貴在朝廷,老子的命也在朝廷。」
眾人見劉師勇一心殺敵,士氣卻是漲了好幾分,留在城內的壯丁也紛紛囔囔上陣幫忙,劉師勇當然求之不得。到了日中,呂文煥見劉師勇不予理睬,于是再次到城下勸降,劉師勇卻是指著呂文煥痛罵︰「你受國家厚祿不思圖報,還有臉來見我們。」
「下次戰場相見,老子定取你性命。」
呂文煥遭罵,羞愧而回。劉師勇卻沒有讓朱光華射殺呂文煥,嘆了一口氣說道︰「他不忠不義,但老子不能不仁不義,老子畢竟受他家的恩惠。」
「老子現在終于明白,呂大人說過的那句話的意思︰這世上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債啊。」
「若是呂大人,就算是老子背叛朝廷,恐怕也會毫不猶疑放箭。」
朱光華深以為然,均州軍向來強調的是忠誠、忠義和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朱光華淡淡的想著。
朱光華是第二批被定向培養的神射手,他雖有天賦和基礎,但是年紀大了,箭術總是不能達到巔峰,或許是殺的人還不夠多?朱光華自己安慰自己,但是他倒不介意給自己培養一個巔峰的弟子。
元軍,終于進入了自己的射程範圍,朱光華瞄準的是沖在最前面的一員小將,這應該是一員韃子小將,他凶狠的眼楮和粗狂的臉,朱光華總是會不由認為他是一只來自草原的猛獸,他知道這種小將最為凶狠,想立功的心特別急躁,元軍在他們的帶領之下會也會奮不顧身。
來,給你爺爺來。朱光華心中低吼,他好幾個同僚,和他一起從均州軍抽調過來的兄弟,都戰死在第一道防線上,元軍的凶狠超出了意外,要知道他們這些同僚,也有一部分和他一樣是剛從軍事學院調遣過來,理論的知識比誰都豐富,但是一樣會死去。
朱光華覺得自己應該有義務為他們報仇。
進入了狀態的陸小青,卻是把弩箭瞄準了被親兵包圍沖在前面的大將,他覺得這員大將非常狡猾,比山中的最靈活的猴子還要狡猾幾分。
大將沖鋒的線路並不是固定,他忽左忽右,突然停止又或許是突然加速,這是一個非常狡猾的獵物,但是從十二歲開始,陸小青就有了足夠的耐性,他能夠等待,此時的他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他仿佛又回到了老家的森林里,那是一片茫茫的林海,可以包容一切的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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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文煥如小丑一般的表演讓忽刺出失去了耐性,也讓他等到了機會︰「呂將軍,看來宋將劉師勇可不像丞相一樣給你面子哦。」
「你們宋人不是經常說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嗎?現在怎麼就沒用了呢?看來這劉師勇心中可沒有這一套?」
「忽刺出,夠了。」伯顏黑著臉,以往屢試屢爽的招式,卻在這座小城踫到了硬骨頭,伯顏強忍怒氣,安慰道︰「呂將軍莫要灰心,劉師勇既然不識抬舉,就讓大軍把呂城碾磨。」
「多謝丞相體諒,末將感恩涕零,誓死效忠丞相。」呂文煥忐忑不安,「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道︰「丞相,請允許末將攻城,末將就算是死,也要攻下呂城。」
伯顏扶起呂文煥,卻搖頭道︰「呂將軍莫要著急,這小城還不足讓呂將軍出手。」
轉頭看向忽刺出,嚴肅說道︰「忽刺出,準你領兩萬精兵,其中一萬騎兵,一萬漢軍,三天之內攻下呂城,你可敢立下軍令狀。」
忽刺出大喜,連忙說道︰「丞相放心,末將今天就給丞相拿下呂城,好解丞相心中悶氣,末將願立下軍令狀,若是拿不下呂城,任憑丞相處置。」
「混蛋,老子說了三天就三天。」伯顏怒道︰「你如此兒戲,若是拿不下呂城,難道老子真不敢處置你嗎?」
「給老子打醒十二分精神,別把命丟了還不知道。」
忽刺出卻不以為然,他不相信兩萬大軍還攻不下一座小城,不過看到伯顏怒氣,連忙點頭道︰「末將一定打醒十二分精神。」
伯顏不由嘆了一口氣,卻不再說話,元將向來桀驁不羈,自己若是管得太多反而會限制了他們的斗志,這些元將能夠活到現在,必然會有自己的一套,自己卻是不能限制他們的行動。
忽刺出點將,也不休息,他憋了口氣要把呂城拿回來,丞相說了三天拿下呂城,他偏偏要在今天就拿下呂城,別說一座小城,就是一天拿下數城的功勞,他也沒少拿。
「草原的兒郎,跟老子沖啊。」忽刺出手執一面巨盾,右手卻是拿著一把大砍刀,他邁開巨大的步伐沖在前面,但身邊的親兵把他團團圍住。
「給老子滾開,老子不用你們保護。」忽刺出實在是憤怒不過,怒道︰「長天生會保護老子。」
這些親兵連死的心都有了,忽刺出雖然孟勇,但每次出征都沖在前面,但受傷的次數也是最多,幸好長生天的保護,要不然都不知道死了多少遭。受傷還好,可是死了自己也就沒命了,要知道元朝大將死翹翹,這些親兵也要陪葬。
「將軍,宋軍有神射手,還請將軍慎重。」親兵隊長硬著頭皮說道︰「攻城之事讓屬下去就行了,還請將軍坐鎮指揮。」
「混蛋,」忽刺出加快了速度,怒道︰「老子自有長天生保佑,你小子若是怕死就給老子滾回去草原。」
「再說老子盔甲堅固,盾牌結實,宋軍就算有神射手也拿老子沒有辦法。」
親兵隊長沒有辦法,只好讓親兵護住忽刺出,這次說什麼也不讓開,忽刺出知道他們也是為了自己安全,也不再責怪。
身後的大兵小將看到忽刺出沖在前方,他們哪里敢退縮,也是緊緊的跟在忽刺出身後,巨大的攻城車,超長的雲梯,還有各種各樣的攻城武器,看來忽刺出打的主意卻是一鼓作氣拿下呂城。
「殺」眼看呂城就在眼前,仿佛就看到了數不盡的功勞放在眼前,忽刺出感覺到無盡的興奮,身上仿佛充滿了力氣。
「將軍,小心。」親兵突然大喝一聲,忽刺出被撲到地上,忽刺出轉眼看去,卻發現跟自己沖在前方的小將一頭栽倒地上,看來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車弩。」親兵隊長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那些中箭的小將被宋軍的弩箭直接射穿,身上的盔甲竟然不能抵擋分毫︰「是宋軍的車弩,將軍,退,退。」
「給老子繼續沖。」忽刺出推開親兵,怒道︰「宋軍的車弩明顯不足,而且車弩上弩非常慢,等老子攻城城牆,恐怕宋軍還沒把弩箭上好。」
「再遲疑,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親兵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沖了過去,眼看就到了宋軍的弩箭射程,忽刺出深吸一口氣,大喝一聲︰「給老子沖,首先攻入呂城者官升三極,賞銀千兩,賞奴百。」
听到忽刺出的重賞,沖在最前面的盾牌兵,也不由加快了步伐,突然間,宋軍弩箭如飛蝗一般向元軍飛過來,因為是預想中的情況,元軍並沒有慌張,弩箭多是落在盾牌之上,當然也有部分倒霉的元軍被射中了要害,但總體來說傷亡並不多。
忽刺出感到輕松,宋軍上弩的速度並不快,從現在開始宋軍最多只能再射兩次,然後就是元軍的優勢了,只要攻下呂城,自己非要把城內的人殺一個精光。
「草原的兒郎,宋軍拿我們沒有辦法,沖啊。」忽刺出高舉盾牌擋在身前,喊聲如雷,盡量讓最多人听到︰「沖上去,沖上去。」
「噗嗤、噗嗤……」還沒沖過十米,宋軍的弩箭再次發揮,忽刺出一愣,以前宋軍更換弩箭的速度並沒有這麼快,難道宋軍又發明了新式武器?
忽刺出雖然這樣想,但卻沒有放慢腳步,他知道現在絕對不是退縮之時,他相信只要自己攻上去,宋軍一定會害怕,一定會退縮。
然而,再沖上十步,宋軍的弩箭又如雨水一般潑下來,忽刺出這次猶疑了,但也只是猶疑了片刻,繼續沖上去,他知道宋軍有一種辦法叫做什麼三段射,但是忽刺出卻不是很擔心,宋軍的弩箭看起來多,但是殺傷力並不大,自己兩萬大軍就算是拿命去拼,拿命去填也要把呂城攻下。
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五十米到了,然而宋軍車弩再次發揮,沖在最前面的小將又倒下了九個,都是被車弩射穿,甚至有一箭射穿之後再射中身後的小兵……
弩箭更加多了,幾乎在五十米這個界限上組成一道箭雨,即使是手執盾牌的元軍,也越來越多倒在這最後的五十米距離上。
親兵也倒下了不少,親兵隊長遲疑了,他看到宋軍的車弩發了兩次,但沒有一支是對準忽刺出,他不相信宋軍沒有看到忽刺出,他不相信宋軍不知道忽刺出的身份,但越是這樣,親兵隊長就越發猶疑。
但戰場如雷,他倒是想說話,叫了幾聲忽刺出都沒有听見。
越來越多的元軍被堵在這五十米的距離,後面的元軍不斷涌上來,親兵隊長遲疑了,他覺得宋軍必然有陰謀,但卻沒有任何辦法,戰爭到這個時候,沒有任何退路。
人,是否太多了。親兵隊長一愣,終于發現了不妥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