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梅啊,去把油燈挑得亮些!」
郗氏如今正坐在臥榻上,脊背微微有些佝僂。~她放下了手中的幾張地契,微眯著雙目,揉著右手邊太陽穴輕聲道了這麼一句。
「是!」弄梅躬身應了,拿起油燈旁的竹簽子輕輕的挑了挑燈芯。
油燈亮了一些,更加清楚的映照出郗氏的面龐。那上面有淺淺的皺紋,還帶了些揮之不去的疲色。
弄梅遲疑了一下,終是開口道︰「主母,明天再看不遲,小心傷了眼楮。」
「哎!」郗氏微微嘆了一口氣,又在左手便的錦盒中翻出了兩張地契來,跟案上的幾張仔細的比對著,似乎正在考慮它們之間的好壞區別。
「我也知道這種事情急不得,可是放在那里,又總是個事兒。如今連安石都看出來了,我能不急麼?」郗氏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楮,言語間自由一絲抹不開的倦意。
弄梅剛想開口勸慰幾句,就听敲門聲響起,而後又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道︰「娘親,我能進去麼?」
郗氏听到女兒的聲音,面上流露出一絲欣喜,剛想開口應聲,卻又想起了桌案上的地契。~自家的女兒心思通透,若是看到的如此景象,難免不會想到什麼。
一念至此,郗氏便急忙將案上的地契重新收回那錦盒之中,又將錦盒的蓋子蓋了,才道了聲「進來」。
謝道韞沖著為自己開門的弄梅笑了笑,這才大步走到了郗氏身邊,跪坐到她面前,笑著問道︰「娘親今日身體如何?頭疾犯了沒有?」
郗氏牽起女兒的右手,輕輕的拍著,笑眯眯的道︰「你啊!哪有一點孩童的模樣?每天晚上都來問上這麼一句,跟七老八十了一般!你不煩,為娘都覺得厭了!」
謝道韞早已窺見了郗氏臉上的倦容,不由得心中微酸,聞言依舊笑著道︰「韞兒就是那不知厭煩的,定要一直都問下去!嗯!一直問道女兒自己七老八十才是!」
「你啊!」郗氏臉上的笑意更勝,就連那眉間的疲憊都少了幾分。
「你送為娘那盒胭脂倒是極好的,在何處尋的?「
謝道韞答道︰「南市的一家胭脂鋪子,叫什麼名字倒是忘了,不過那個地方我卻記得,娘親要是用完了這一盒,韞兒再去買便是!「
「整天就想著往外跑,哪有一點女兒家的模樣!「郗氏嗔了一句,又問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安石叔父來這一趟是做什麼來了?」
謝道韞聞言悻悻的模了模鼻子,道︰「自然是族學的事情了。」
「那你還不擔心?」
「娘親和安石叔父角力,當然是娘親會贏了!」謝道韞笑著道。
「油嘴滑舌!」郗氏笑著嗔了一句,免不了又針對此事囑咐了謝道韞幾句。
謝道韞一一應下,這才正了正面色,問道︰「娘親,家中的錢財不夠麼?」
郗氏微微一怔,不明白謝道韞為何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謝道韞似乎看出了郗氏的疑惑,指了指旁邊香案上的錦盒。
那正是裝著地契的盒子,方才郗氏在收拾的時候急了些,所以有一張地契的一角露在了盒子外面,卻被謝道韞看了個清明。
郗氏神色一滯,旋即才強顏歡笑道︰「韞兒胡說什麼呢?不過就是查看查看罷了,你個小丫頭倒是事兒多!「
謝道韞看著郗氏微微一笑,嘴角向上揚著,靈動的眸子里全是半點笑意皆無,其中那平靜的味道,像是將面前的一切都看破了一般。
郗氏看著那沉靜似水的眸子,心中一跳,竟然產生了一種女兒已經長大了的錯覺。
士族有士族的榮耀,自然也有那讓外人看來十分不解的堅持。
既然郗氏不肯承認,謝道韞也沒有多說什麼,而是擺出了一副人畜無害的天真笑容,道︰「娘親,我們家也在城里開個飯莊、酒什麼的!這樣我們就可以天天吃好多種菜啦!「
郗氏只當謝道韞說的是孩子話,不由得啞然笑道︰「怎麼?韞兒這是饞什麼吃食了?讓廚房做便是!若是家中沒有,去外面吃吃也就是了!這生意可是不能踫的,咱們謝家可丟不起那人!「
謝道韞今夜來此,原本的目的除了依例探看母親的病癥外,也有幫助家中開源節流的意思。因為她方才在想到那糖醋魚的時候,很自然的想到了自己在此時代開酒的可能性。雖然自己不會做菜,但是謝道韞相信,經過自己的描述和指點,那些後世的菜色自然是能夠被做出來的!若是推廣到市面上,必然會飽受歡迎!這樣一來,家中的收入豈不是會多出不少麼?
這想法本是極好的,可是謝道韞剛剛說出口,就被郗氏理所當然的否定掉了。也是!如今這士農工商的思想根深蒂固著,不單單是謝家,其他的門閥士族的大部分收入來源,也都是倚靠土地。
說起來,此時的士族大家頗有些西方莊園時代的感覺。每個家族都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莊園,用家族自有的蔭戶,或是雇佣而來的佃戶為自己的莊園開墾耕種。而莊園中往往是什麼都有,不僅僅是谷稻果蔬,甚至連茶葉牛羊都能尋到蹤跡,標準的自給自足。而且,這些士族家中的蔭戶是世代依附的。農忙時播種農耕,閑來發分武器訓練上一番,儼然就是一批批的非**武裝軍隊。當然了,這些「軍隊「只是用來防範流寇、山賊的,但真正到了戰時,卻也是能夠派上一些用場的。
擁有自己的土地、自己家族的武裝力量,一個個士族門閥儼然就是一個個的國中之國。皇權衰落,也是必然了。
也正是因為幾代人如此的傳承,士族們更加看不起那些經商的人。經商是取巧之事,更何況「君子不言利「,怎麼可以因為做出那種討價還價的事情來呢?就算是真的在意銀錢,也要學王衍那樣,口不言」阿堵物「不是!
謝道韞見郗氏如此,便知道經商致富之路算是被堵死了。有時,士族的榮耀與驕傲在外人看來總是有些可笑的,他們寧願食不果月復,也不願手離書卷、務農經商。開明者稱之為迂腐,守舊者道之為骨氣。孰是孰非,也是她謝道韞難以衡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