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壓過了樹枝,在細密的柳葉間,帶著仿若實質一般流動的觸感。風吹動柳梢折疊成斑駁的影,偶爾落在樹枝上,倒像是某種鳥兒極喜歡的蟲兒。
一只燕子好奇的踩到了「蟲兒」上,用爪子抓了抓,發現這蟲兒並不會動,而且硬的可以。莫名其妙的用嘴敲敲,似乎,是不能吃的東西。
有些喪氣的歪了歪腦袋,燕兒看到了旁邊小樓中的景象。窗子里面似乎有兩個人,但是都一動不動著,燕兒自然不明白他們正在做些什麼事情。
一炷香過去了,燕子懶懶的撲扇了一下翅膀。兩柱香過去了,燕子扭了扭發麻的脖子。三炷香過去了,燕子實在懶得再等,「吱」的叫了一聲,表示了一下小鳥的憤怒,而後便呼啦啦的棄枝頭而去,只剩下不停晃動的柳枝依舊。
不知又過了多久,那小樓窗子里的人終于動了動。
身著素白色襦裙的女孩兒伸了一個懶腰,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長時間未動的腰背,發現它們並沒有什麼發酸、發麻的難受感覺,反倒是有些久違的舒爽。
將右手放到丹田之上,閉上眼楮吸氣去感知,那原本混混沌沌的氣流如今也仿若有了實質,似乎有了生命一般。
這感覺,估計和懷孕差不多……
謝道韞這樣想著,低頭看了看,確定自己的小月復還是平平坦坦,並沒有什麼危險信號。
「你女乃女乃的,別以為你真的有多天才,想當年老子練功的時候,入第二層的時間也不過只比你晚了幾天而已」胖子仍舊坐在那個小胡凳上,一臉憤憤然的不爽表情。他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心想這剛入了三月的天,怎麼就熱成了這個樣子。
謝道韞咧嘴笑了笑,急忙點頭應著︰「是啊是啊,你是什麼天分,我又是什麼天分,當然是不能和你比的。」
「那當然」胖子翻了個白眼,毫不含糊的說著,卻也覺得謝道韞這話說的有些奇怪,總覺得像是有什麼自己沒反應過來的陰謀在其中。
謝道韞自然不會給他機會讓他細想,而是出言問道︰「如今如了第二層,我再打坐練氣,就用不著來你這里了是吧。」
「是啊」胖子點了點頭,十分感慨的道︰「你終于不用再來煩我了。」
「哦。」謝道韞亦點頭,表情純真的道︰「那你也不用再待在謝府混吃混合了吧。」
胖子被這句話噎住,一時間額上的汗水流淌的更加細密起來,他故作風雅的拿著蒲扇可勁兒扇動著,抽了抽鼻子,道︰「話是這麼說,可是練氣這種事情終歸是有風險的。你這府上又沒有什麼懂得內功的人,若是我不再這里,你一不小心練叉了,來個走火入魔,怕是都沒人救呀。」
「葛師懂的。」謝道韞眨著眼楮道。
胖子眯縫的讓人看不見的眼楮瞪了瞪,手里的蒲扇也停了一下,下一刻,他的身子便如同肉球一般彈跳了起來,落在謝道韞眼里,讓她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個出名的撒尿牛丸。
「你女乃女乃的,老子在你府上又出腦袋又出力的,你他娘的這就像趕我走?好啊,過河拆橋,上屋抽梯,念完了經就不要和尚了是吧」
謝道韞伸了袖子去擋撲面而來的吐沫星子,心想這似乎是胖子第一次連著說出了兩個四字成語,果然人的潛能要在逼迫之下才能發掘的出來。
胖子劈頭蓋臉的罵了半晌,憤怒的時候胖子的聲音更為尖銳。那尖細的嗓音如同指甲在牆壁上刮過一般,讓人听得直起雞皮疙瘩。
兜了一圈回來的燕子聞聲渾身發顫,一個不小心沒站穩,差點從柳梢上摔下去。正無聊的在自家院子里閑逛的謝安听到了這邊的吵鬧聲,有些好奇的往這邊小樓看了一眼,又見四下無人,便極不雅的張著大嘴打了個哈欠,揉著鼻子離開。
玄兒此時正在和新來的子歸哥哥談論王弼提出的「有生于無」的論調,旁邊的葛師一面听著,一面拿著細毛筆在佐伯紙上勾勒著什麼,偶爾抬頭看向他們二人,點一點頭。
郗氏和劉氏湊到了一起,在後院池邊的亭子里吹著讓人微醺的春風,一邊進行著不傷和氣的手談,一邊談論著家長里短。
春日便當是慵懶時節,謝道韞用兩只手的食指塞住耳朵,看著窗外的光景,心想自己來到此間竟已經足足十三年。
不知過了多久,胖子那讓人抓心撓肝的言語攻勢終于停歇下來,謝道韞承認自己開了這麼一個玩笑十分犯嫌。
「胖子,你說咱們墨門加上我一共只有八個人,那另外的六個人都在做些什麼?」轉了話題,謝道韞好奇的問道。
胖子翹著蘭花指從身旁捏來了一個枇杷,狠狠的咬了一口,學著謝道韞的樣子聳了聳肩,含糊不清的答道︰「每年年關的時候見一次面兒,互相確定一下誰都沒死後便又各自修行了,誰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謝道韞偏著頭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
沒事便出了胖子的門,反正看胖子吃東西也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謝道韞回了房,隨手翻起各地送上來的奇聞異事來。
自打從這里面得到了有用的消息後,謝道韞便愈加重視起這東西來。雖說這里只是些零零散散的消息,龐雜繁復,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亂七八糟,但它的寶貴便在于時效性。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在第一時間就得到冉閔被圍的消息,雖然事到如今,那也已經毫無用處了……
但她仍舊將這事看的極重,甚至下了規矩,讓以後這些謄抄完抄本一日三次送到自己這里來。早中晚她分三次翻閱,天南地北的消息就這樣毫無凝滯的向她涌來,謝道韞終于有了些信息時代的感觸。
謝安有時無聊也會拿起這些東西來看,並且形象的管它叫做白條,因為它們只是幾句話的小道消息,雖然不排除有些話嘮寫起來也有洋洋灑灑數千字的文章。
此白條自非彼白條,謝道韞每次看白條的時候,都有種看報紙的感覺。
不管怎麼說,這白條的確是有些意思的。因為記錄者得不同,白條上對一件事情的看法也會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謝道韞就曾經看過二人對時政的看法,可謂是南轅北轍,差異萬千。而白條上記錄最多的自然不會是什麼時政要聞,而多是一些小道消息,比方說司徒大人又娶了第幾房妾室,吳郡陸家的大郎在服了五石散後,又做出了什麼驚駭絕俗的行徑。
這些東西看多了,謝道韞發現自己對如今朝堂上的官職任命倒是一清二楚,尤其是一些丑聞,似乎都進了自己的腦袋。
「也不知道這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若都是真事兒,以後倒可以利用這些東西要挾他們一番,順便榨出點兒油水來。」謝道韞聳了聳肩膀,毫不負責任的自言自語著。
當然,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的喜歡民間八卦。再者,也許當某個書生正興致勃勃的想要書下‘宣州狄世光,服五石散後可連御五女,翌日仍精神奕奕’時,忽而想起看自己手書的只是一個十歲剛出頭的士族小娘子,這才臉紅脖子粗的咳了兩聲,一拂袖,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表情,懸腕開始書起‘宣州三月忽逢霜降,恐今夏收成欠佳,糧食不足,百姓難安’來。
而看著這張白條的謝道韞不免會嘆息一聲,想到那夜的雪,有些難受。
只是接連幾日,記錄著內容相似的白條不住的出現在她的眼前︰
「江夏三月大雪,深可及膝,陌上春播之數十余一二,百姓慟哭。」
「永嘉霜降,一夜之間門庭皆白,出門見桃樹欺雪,疑似梨花,怪之怪之。」
「據聞降雪當日乃冉公殤逝之時,蒼天此舉,為祭冉公乎?若天憐冉公,何不早早助之,而今先令其死而後憐之,此之謂無情乎?」
「今,冉公逝而三月雪飛。明,胡虜破則天公作美。我輩焉能坐視北胡猖狂,若不將其趕于昆侖之北,則蒼天不願降我以雨順風調。需戰需戰」
……
類似于這樣的文字不住的出現在謝道韞的眼前,謝道韞只覺心中有股郁結之氣難舒,字里行間那有些鼓動的言語,也讓她的心有了些悸動。只是……
天下百姓的死活,與我何干?
謝道韞自嘲的笑了笑,在心中一字字的說著這句話。
「小娘子怎麼了?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青杏兒瞧著謝道韞有些奇怪,上前問道。
「沒事兒,」謝道韞搖了搖頭,隨口道︰「只是在想,今年怕是會有一場大饑荒了,咱們府上的存糧可足夠?」
「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青杏兒微笑著道︰「不過咱們府上有那麼多的土地,每年下來的余糧不知有多少。听說饑荒這事兒是每年都有的,但受苦的也都是家境貧寒的百姓,卻也從未听說過有士族受牽連的。小娘子也真是愛操心,就算是咱們府上沒有了,大可以向別府去借,都是親戚關系,自然是餓不到的。」
「哦,說的也是。」謝道韞點了點頭,再端詳了那白條去想,總覺得今年的饑荒怕是不會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