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之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
雖說他從小就一直不怎麼長記性,不論同一張面孔在自己的眼前轉了多少圈,他依舊會轉眼就忘個一干二淨。但他在做學問方面的天分卻是長輩皆贊的,不論是什麼文章,讀上一遍兩遍,不說倒背如流,亦可以爛熟于心。
正所謂三清道尊大人在釘死了一個人的窗子後,總不會這樣決絕的再將門也釘死,所以王徽之一直都站在門邊兒,也一直都懶得再去撬窗子。反正書讀得好那便可以被人喚作是天才,至于旁的問題……反正天才都會有些奇異詭譎的性情或是習慣,自己不認識那麼一個兩個人,自然也不會當真礙什麼事的。
自打三歲開始在書房里听那不知所雲的「關關雎鳩」,王徽之潛心向學十余年,而今已然是二品士人的官身,在朝中掛了個諧律郎的閑職,只等家族用人之際,便可以一飛沖天了。正所謂二十高名動都市,世間所謂年少風流者,無出其右矣。
頂著這麼一個名頭,每日又在長輩賓客們的夸耀之聲中成長,王徽之漸漸養成了些目中無人的架勢。尤其是他每每認不出自己的叔佷長輩,偶一見面,只是一味的大眼瞪小眼,時間一長,傳揚出去,只說是「王家有郎,其不拘禮法、肆意曠達處,與當年阮籍、嵇康不相上下」。原本是腦子有些缺陷,卻偏偏最終被人傳揚成了如此作態,怕是也只有如今這風物世態,才能孕育的出來吧。
可實際上,王徽之對于自己的這個「毛病」是有些郁悶的。其實他一直都不怎麼喜歡諧律郎這個官職,因為諧律郎乃是主掌宮廷音律之事,而他自己最得意之處卻是在于書畫二項。單論書道,王徽之從小便得王逸少親自教導,再加上自己的勤學苦練,自然是外人難及的。可之于畫,王徽之就一直都沒有什麼特別好的著作流傳于世。只因為畫之途在于一時了悟,說白了便是冷不丁蹦出來的靈感。對于這一點,王徽之其實是不缺的,他每每走在街上看到某一女子,便能在腦中勾織出一副絕美的畫卷來,只是到得歸家,他又已然將那女子音容笑貌忘了個全,提起筆來竟是無處著墨了。
好在他也是個通月兌的人,見自己在這一路上沒有什麼出路,便轉頭去鑽研別的東西了。但性子卻一直沒有什麼特別大的變化,一天到晚沒個安排,都是興之所至便做著做那。前一刻還在池邊吹笛,轉身又跑到書房里細數狼毫上到底有多少根毛,跟著他的下人一直都很辛苦。
來到會稽城中也不過是半個月之前的事情,之前一直在會稽新置的院子里游蕩,直到昨日才逛膩了院子,又得了父親的準許,隨同小廝們一起跑出來逛了逛會稽城。只是會稽王家的宅院與謝府一般,都是建在了城外,王徽之從自家宅院出來進城,便少不了見到了會稽城外那「難民營」的景色。他從小雖然算不上是嬌生慣養,卻也一直是錦衣玉食了,哪里見過這樣的情景?一時不覺悵然嘆惋,沒了游興,只是隨手灑了身上的錢財,便轉身回府了。
是夜,王徽之在榻上輾轉反側,總覺得自己應當做些什麼才能安心。于是便在心里下定了主意,這也才有了今天這一出鬧劇。
跟隨著王徽之的那些小僕也是沒見過世面的,只知自家郎君做的是一件好事,卻哪里能夠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結果?如今一個個蹲在牛車旁以求自保,心中那些後悔與怨念自然是噴薄欲出了。
王徽之如今就趴在牛車車廂下,身下便是被雨水浸的濕軟的官路。這官路本就是黃沙飛揚,如今得了雨水「滋養」,便成了黃泥一般模樣,人爬在上面,實在是不怎麼好受。
就這麼個地方,還是王徽之的僕從將他推入的,否則的話,王徽之怕是仍舊站在外面,繼續眉飛色舞的宣傳他「為萬世開太平」的高尚人格那。
趴在車廂下面的王徽之也有些郁悶,他看著視線里那些雜亂不堪的步伐,以及不遠處那些蹲在一旁抱著腦袋的小僕們,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錯了,明明是抱著一顆善心啊。
忽然發現有個女聲對自己說話,而那人之後又上了自己身上的牛車,王徽之這才想起了什麼,舌忝著臉讓這位「女俠」也把自己拽上去。
謝道韞這時並沒有看到車底下人的面容,更不知道這人便是曾經與自己好一頓鴻雁傳書的王徽之。但她知道這是王家的牛車,而王家的人總要救上一救的。
「把手給我,拽你上來。」謝道韞掀開車簾,將手伸了下去。
王徽之抬頭看到眼前既潔白又不像普通女子那樣無力的手,不覺有些發怔。
「你要是還想講究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那就老老實實的在下面待著吧。」謝道韞見下面人沒有反映,開口刺了一句。
「啊?不講不講」王徽之聞言回過神來,急忙伸手去牽。
謝道韞反手握緊,順帶著將王徽之向前向上一拽。王徽之便覺著自己毫不費力的從牛車下鑽了出來,直向牛車車廂里飛身而去。
車廂的簾子被掀開一半,里面有一不相識的女子落座,翠衫如畫,顧盼如煙。
「呼」王徽之上了牛車,與謝道韞對面而坐。他也來不及檢視自己身上滿是泥垢的白衫,而是抬起頭來盯住了謝道韞的臉,說了一句可謂是爛俗無比的話︰「這位小娘子,我以前在哪里見過你麼?」
謝道韞此時也已經看清了王徽之的相貌,雖然多年不見,但後者卻沒有太多的變化。想到初見,他在車上揮舞著手臂,將自己和玄兒弄了一身的灰塵,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原來這麼多年了,徽之兄長這健忘的毛病還是沒變。」謝道韞笑了笑,心想不論是在何世何年,這人生仍舊如同那白駒過隙一般。
「你是……」王徽之只覺得謝道韞有些面熟,但細細在腦海中翻找,卻也只能找出一個影影綽綽的痕跡來,看不真切。
「官兵來啦官兵來抓人啦」
還未等謝道韞開口回答,就听牛車外面傳來了尖銳的嘶喊之聲,一時間車外的人流愈加混亂起來,而一直被人流弄得隱隱發怒的牛,也在此時變得焦躁不堪。
車廂開始晃動起來,若是周遭再混亂幾分,怕是這拉車的牛便會先行暴走了。謝道韞微皺了眉頭,對王徽之道︰「一會兒抓緊我,若是被人流沖散了,沒準兒你就會成為第一個被亂民踩死的士族子弟。」
王徽之嘴角微微抽搐,面色微白,卻應撐了個雲淡風輕的道︰「哦,那也足以書于汗青之上,流傳百代了。」
「那你便試試。」謝道韞一面笑一面牽住了王徽之的手,掀起車簾,看清人流後便拽著他跳下了牛車。
牛最受不得激怒,雖然用來駕車的牛都是千挑萬選性情溫順的,但也見不了如此多的人在自己的身邊推搡踩擠。之前的局面雖然混亂了些,但仍舊可以調控,如今周遭滿是「官兵」之類的嘶喊之聲,人群更加慌張不堪,不時的有人推、倒在牛身上,讓牛在不住噴著鼻息、跺著前蹄的同時,也已經到了憤怒的邊緣。
若是真的讓牛帶著車撒歡兒的跑起來,這些亂民中不知有多少將會遭殃。
謝道韞看了一眼被搶奪已經差不多的粟米,又看了看旁邊為了米糧而廝打在一起的人群。
「呵,都是徽之兄長做的好事。」謝道韞對身邊王徽之冷笑著說了一句,只是即便在說話之時,也少不得看著人流「見縫插針」,以保全自己和王徽之不受沖撞。
王徽之也終于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處,此時面色有些發白,緊抿著薄唇也不出聲,只是那一身狼狽的模樣,實在是沒了什麼士族風流的氣度。
「別蹲了,這牛怕是要瘋,跟在我後面往外沖。」謝道韞幾步便走到了王家眾小廝聚集的牛車旁,對著他們喊了一句話,聲音並沒有被四周的混亂嘈雜淹沒,而是清清楚楚的傳到了小單他們的耳中,而其中的平靜讓他們也鎮定了幾分。
幾人逆著人流向外走,謝道韞的左手一直牽著身後的王徽之,感覺到後者的手一直在發抖、發涼。她的右手一直護在胸前,不時的出手用柔力推走幾個擋路的人。這一步步的走著,雖然費力的如同逆水行舟,但倒也有幾分堅定。
人群中的方向並不好辨認,謝道韞只能憑著自己的感知力一步一步向前邁著。
「都給爺爺我站住,都他**的不許動格老子的,反了天了」人群外傳來一聲怒吼,謝道韞聞聲卻是一喜,知道這人定是曾經向自己請教過的守城軍頭領無疑了。
「那邊」謝道韞對身後的人說了一句,便向左前方折身,向著那邊費力的行去。
只是這步伐剛剛邁出三步,謝道韞便絕得一股殺氣從左後方襲來,引得這漫天的細雨都微微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