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顯風流 第十五章 所謂沉蛙落燕

作者 ︰ 驪影

所謂禮讓謙恭,說白了,那都是倉廩實而知禮節的事情。人性之于獸性的差距,往往也只能在衣食溫飽之後才得以顯現出來。

試想,當你已然餓的七葷八素,忽然有人拿著一車糧食站到你面前,還口口聲聲說這糧食是為捐贈而用。這是好事不假,可問題是,同你一樣等待著糧食的人足有余百之數,面對此情此景,汝當如何?

說起來,這場景和忽逢銀行金庫炸開的情形是差不多的,總之一句話,不搶白不搶。

沒有人會這樣發糧,就是本著一顆憐憫之心,也應該帶足了人手護衛,按規矩的進行分配。餓到極致的人是有些駭人的,雖然城下的這些人還沒有到達易子而食的境地,但整日月復中饑餓難忍,時間長了,都會讓人失去幾分理智。

做好事無可厚非,但做好事把自己的人身安全搭進去,似乎就有些得不償失了。

「是什麼人,怎麼蠢到這個地步?」城牆上的郗超緊握著傘柄,眉頭緊皺的看著下面越來越亂的局勢,輕聲罵了一句。

謝道韞運足了目力去看,面色微黑的答道︰「好像是……王家的牛車。」

什麼東西都有個臨界值,城下那為自家主子打傘的僕從也終于看出不對勁兒來,有意無意的開始將自家主子往牛車上推,但那傘下白衫男子卻是個「臨危不亂」的,仍舊在下面說著什麼,影影綽綽的讓人听不真切。

帶來的米糧已然全部搬下牛車,王家跟來的幾個僕從看著四周越聚越進的人群,看著他們眼里的那發紅的顏色,互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懼出來。

自家主子還在那里手舞足蹈,甚至有些不分場合的將自己這次慷慨的捐助行為贊嘆了一番,對周遭人群那極有壓迫感的目光視而不見。

「我跟你們說啊,這可都是我從我家糧庫里面偷出來的,沒有告訴我爹。不過你們也不用太感謝我,我這個人很大方的,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是你們也不必給我當牛做馬,但若是有些以身相許的,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哎,小單,你別愣著呀,快發糧,發糧嘛」傘下的白衫男子似乎有些話嘮,自顧自的說著亂七八糟的胡話,也不管听眾有沒有用心去听。

他沒有意識到,「發糧」兩個字就像是一個不可提及的魔咒,就當他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整個人群的情緒終于突破了臨界值。一個人被地上的石子絆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傾,撞到了身前人的後背上。周圍用余光看到這一幕的人,並不知道這一幕中真正蘊含的實情,他們只知道前面有糧,需要搶。那很好,規則很簡單,那邊搶,同去,同去。

一個人向前,旁邊的人便跟著向前,很快,城下就發生了一場人群中的核裂變效應,哄然一聲想起,場面完全失去控制。

城牆腳下的護衛們愣了愣,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被圍在中間的王家人也懵了懵,不太理解眼前發生了什麼。

雨還在下著,並不大,只是淅淅瀝瀝的沒完沒了。不遠處池塘里的青蛙被這邊突兀的喊聲嚇了一跳,呱了一聲後跳入了水中。在天上斜掠而過的燕子也是一驚,翅膀一顫向下滑落了半米,而後又優雅的撲扇撲扇翅膀,歪著腦袋看下面黑壓壓的人群。此所謂沉蛙落燕者是也。

謝道韞嘆氣,心想怎麼逛個街也逛不安寧。

「你……」郗超剛想問謝道韞是不是去找人來救,但一個音節剛剛出口,他就察覺出自己的腰間一松。再定楮一看,他的腰帶已然被謝道韞抽了出來。

寬袍大袖的青衫散開,衣袂已然被淋濕了些許,如今有微風陣陣,衣袂隨之悠然,再度沾衣。

只是可憐了郗超,這可是晉朝,還是夏日,沒有內衣,沒穿內衫,只是這麼一拽,他身上的肌膚就和空氣有了一次親密接觸。

腦中轟的一聲響,郗超的頭腦陷入短暫的死機狀態。他眼睜睜的看著謝道韞將他手中的傘也奪了去,又把自己腰間的腰帶系在了傘柄上,而後沖著自己悠然一笑,再一個縱身,她便從這城牆上一躍而下。

會稽城高城深池,除非想要縱身摔死,否則頭腦正常的人又哪里能夠如此跳下?可謝道韞偏偏跳了,她借著雨傘與郗超腰帶撐在城牙上的一蕩之力,借著丹田處那調動而出的內力,借助著自己對自己能力的準確把握與計算,看似瀟灑實則精心的悠然飛出。

綠衫輕點,在細雨中仿似一筆淡墨鋪開。城牆上只余因受力過大而散架的油紙傘飄然跌下,青色的腰帶仍舊系在傘柄上,被雨打成了墨色,于風中舒展開來。

郗超趴在城頭上,看著幾乎同時落在地上的腰帶和落入人群的謝道韞,輕輕贊了一聲「酷」。

只是瞬息之後,他便覺著自己的身上有些發涼,低頭一看,卻見自己的衣衫就這樣簡簡單單的掛在身上,而自己正敞懷倚牆……

郗超望天,第三十七遍的下定決心,自己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學學女工,為自己做一條褲子出來,指望謝道韞是指望不上了……

就在郗超怨念著為何古人如此之笨,竟然在這個時候還沒有發明出褲子時,謝道韞已然入了亂民之中,隨手打開幾個身邊的搶糧人,往那中心的牛車處移動。

但人群不住的前涌,就如同凝滯的糖漿,即便謝道韞能夠如同蝴蝶穿花般靈活,卻也難免受制。她微蹙了眉頭,索性一腳狠狠的踏地,一股力道從丹田處引入腳底,一欺身便踏上了一個稍矮之人的肩膀……

作為今日陪同主子來發糧的小單,他如今覺著自己一定是倒了三輩子的霉,或是某一天拜祭的時候說錯了話,得罪了三清道尊,這才讓自己經受起這樣的困局來。發糧發糧,最終竟遇到個如此混亂的局面,若是自己今天真的因為這件事情而死在了此處,怕是到了地下都不好意思開口跟別人說自己的死法。

這都怪自家的郎君,平素胡鬧慣了的,如今竟又弄出這等事情來若是我小單今日有幸不死,往後一定要換個主子

跟著王家的僕從們開始東躲西藏,小單和其他人都已經抱著腦袋蹲到了牛車旁,偶爾感受到在自己腳上、身上踩過的重量,他們的心中更是月復誹連連。

周遭滿是謾罵聲,拳腳之聲,偶爾又有些血跡灑到自己的眼前、身上,小單緊閉著眼、身上微微發顫,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念著《太上感應篇》……

忽然覺得自己的肩膀被拍了拍,小單有些驚恐的睜了一只眼楮去瞧,卻見一個很漂亮的綠衫女子立在自己面前。她的背後是混亂不堪的人群,周遭是刺耳難听的打罵之聲,只有她那樣干淨純潔的立在那里。

小單也是讀過書的,知道「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的句子,看著眼前之景,這兩句話自然而然涌上心頭。

只是,她為何會在這里出現?難道說,她是天上的仙子,而自己已經死了麼?恐懼之心只停留一念,小單心想若是能夠天天看到仙子,死了也是不怕的。

「你家郎君呢?」仙子開了口,不溫柔也不高貴,只是一味的平淡。

小單迷迷糊糊的听著,下意識的往另一輛牛車底下指了指。

謝道韞微微一怔,游魚一般的竄到了另一輛牛車邊上,蹲了下來。

「喂,被人踩死沒?」敲了敲牛車,謝道韞低頭看著車底下的那個人影。

「胡說本郎君風度翩翩無人能及,超然不群延及百載,又哪里會被人踩死呀——」車底下的人為了表示反抗,很是憤怒的伸出拳頭揮舞著,只可惜拳頭剛伸出來不就,就被亂民中的某人狠狠的踩了一腳,這拳頭便如同受了驚的袋鼠一般鑽了回去。

被搶奪的粟米已經灑了滿地,亂民們仍舊轟轟烈烈的搶奪著,辱罵與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兒只能加重他們眼中的血紅,謝道韞知道,如今只有守城官軍能夠壓制住他們了。只是這麼經得一鬧,怕是會稽的城門將會立即關閉,他們這些難民,怕是再也得不到往日的救濟了。

若是說起這事情的罪魁禍首,如今就躲藏在這輛牛車的低下啊。若不是因為王謝兩家的交情,若不是因為那城門官兒知曉自己在城上看的真切,她今日到底會不會管這件事情,還是兩說的。

「借你家牛車坐一會兒,你不介意。」謝道韞見身旁的亂民還沒有到殺人見血的程度,便也不再如何擔心,只是地面上的亂民時時經過,實在是混亂的可以。

「呃?不、不介意。」車底下的人微愣著回答。

謝道韞也不多言,一個閃身便鑽進了牛車,兩面的車簾都是擋著的,看不見外面的景象,只能听到不時傳來的喝罵聲,倒也有些意思。

「那個啥,」車底下的人似乎想到了什麼問題,「這位……女俠?您行行好,把本郎君也拽上車唄?這下面實在是是太濕了,難受。」

——

(《太上感應篇》是什麼時候有的?godknows~反正影子我是沒有考證過。寫在這里,是因為一個小僕若是念《道德經》不免有些奇怪,《太上感應篇》就不一樣了,直白很多。唔,解釋一下,考據的親別挑毛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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