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後院有人在放風箏。
夏衫從來都遮不住女子曼妙的身姿,尤其是當某個女孩子耐不住閨中的寂寞,牽了輕巧的絲線,不顧那細雨微濛,打了赤足在草地上奔跑。
遠山在雨中變成了水墨畫般的光影,滿是霧氣氤氳的,讓人不由自主的去猜想其中是否有淺吟低唱的輕靈。縴細的絲線在雨中更加看不清明,只有在半空中飛舞的風箏和女孩兒抬高了的手臂的應和,才讓旁人認清楚這處的景狀來。
時不時的便有翠鈴般的笑聲傳來,被薄雨牽絆成斷斷續續的調子,像是柔軟的手指一下下的面頰上輕輕的觸踫著。
這樣的畫面太有青春氣息,太有活力,太像盛世華章中潑墨而出的一筆。
放風箏的女孩是王府後院那位貴客的新寵。府上的人都知道那位貴客是王爺極為看重的人物,所以才會將一直養在手中的歌ji送給了他。看樣子這位貴客對這份禮物很是滿意的,所以今日才遂了她的願,由著她在雨天放起風箏來。
只可惜現在並非什麼盛世光景,或許唯獨這王府雕琢出的庭院里,才能嗅出一股盛世的味道。但打開府門,向著城內看去,或是打開城門,向著城外看去,便能將這江山的味道看個通透了。
「有時候覺得,人還是越簡單越好。越簡單就越什麼都不用想,就像她這樣,下雨天還能放起風箏來。」
謝道韞坐在亭子里,微笑著看著眼前這猶如丹青畫卷的風景,微微有些羨慕起來。
「能者多勞,像你這種人,就算是自己想要清閑,怕是老天都不願意的。」梅三郎聞言在一旁輕笑,從盼兮手上接過溫好的酒水。
謝道韞偏頭去看他,微笑道︰「這麼熱的天還要喝溫熱的酒水,甚至每走一步路都要計算的清清楚楚,你這樣活著,怕是比我還要累。」
梅三郎今日穿著月牙白的白衫,依舊十分爆發的瓖著金線繡成的邊兒。只是這樣看去,卻覺得他的面色還要比這衣衫還要白上幾分。他半倚在榻上,帶了些疲憊的眸子時不時的向上一轉,望向風箏的方向。
亭子叫望竹亭,邊上自然有豐茂的竹林。風動自然竹響,雨打又得竹音。此處沒了管弦,倒多了幾分清靜自然之音。
梅三郎並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微笑著飲了杯中物。
「嘖嘖,」謝道韞眸中帶笑的看著梅三郎的袖口,「你這衣服上的繡品可是逾制的,你倒是穿的自然。王爺沒見著過?」
「你又不是不知道,司馬昱年紀大了,眼神不好。」梅三郎輕笑著撫模自己袖口上的刺繡,那是龍形。
謝道韞轉了頭去瞧天上的風箏,目中似笑非笑,心想這人竟然直呼會稽王的名諱,若非不拘禮法狂妄無忌,那
便是說明他們之間是合作,而不是驅使了。
風箏被雨打的有些歪斜,放風箏的女孩子有些焦急的在草地上直跳腳,偶爾一兩聲輕呼遙遙的傳過來。淡淡的雨在她身上形成一層薄薄的霧,果然像淡墨寥寥數筆的勾織。
「慕容稱帝了。」謝道韞有些突兀的提到北邊的光景,並不側頭,只是靜靜的听梅三郎的反應。
「不用試我,」梅三郎笑了起來,那笑容美艷至極,卻又因為膚色的蒼白而變得有些虛無縹緲,「你是聰明人,該清楚的都清楚,何必再窮究什麼。」
「你這人太無聊。」謝道韞搖了搖頭,輕笑道︰「打一開始就把自己隱藏的那麼深,如今若不是每半個月都需要我為你度氣續命,恐怕我連跟你這樣對飲的機會都沒有。即便現在也一樣,天天看著你莫名其妙的做著做那,東一撇西一捺的看似寫意,卻分辨不出你到底想要寫出一個什麼字來。」
「我寫的甲骨文,你自然看不出。」梅三郎笑的有些輕快,很難得的開了個玩笑,而後又道︰「你看不出就好了,若是連你都看不出,這世間能夠看出來的人就不多了。」
「那你這是承認了?」謝道韞略微挑眉,「那你倒是說說看,你讓海濤天打撈干淨了整個會稽城中的江湖中的小魚小蝦,到底是想要做什麼?」
「做幫主的,哪個不想將自己的幫派發揚光大。反正如今身在會稽,就順勢清掃一下,哪有什麼多余的目的?」
「你這人忒不誠實,你信不信,下次我來給你度氣的時候,定然會少度那麼一分兩分,讓你難受上一兩日。」
梅三郎聞言用極深邃的眼神偏頭去瞧她,似笑非笑的輕聲道︰「你不舍得。」
「有舍才有得。」謝道韞笑的意味深長。
微風吹動,正是和煦南風。梅三郎卻忽然捂了胸口,冷汗不住的從額上滴落。
一旁低眉順目的盼兮嚇了一跳,急忙起身就想著去找大夫,卻被梅三郎一個冷眼制止,又打發她下去了。
謝道韞不說話,只是拿起自己的那杯酒輕輕的飲了,笑著去瞧梅三郎那比死人還要慘白上幾分的面色。
梅三郎身上的冷汗依舊在流,緊咬著的下唇滲出幾滴血跡來,在毫無血色的唇邊紅的觸目驚心。此時他卻微挑了嘴角,斜了鳳目去瞧方才自己喝過的酒盞。
「別亂想,」謝道韞從食案上撿了兩粒花生扔到嘴里,「是方才我給你度氣的時候,偷偷做了點手腳。」
梅三郎仍舊笑著去瞧謝道韞,只是額上不住向外滲出的冷汗未停,不過片刻功夫,竟是打濕了身前的地面,就如同偶爾被吹進亭中的一片細雨一般。
「寧死不屈的模樣的確不適合你,可是你能不能多少配合一
點,皺個眉頭、悶哼幾聲什麼的,要不然就吐幾口血出來,也能討討觀眾歡心不是?」看著梅三郎那仍舊淡淡的笑,謝道韞有些惱火的撓了撓頭,道︰「真是叛逆的小孩牙子。」
梅三郎仍舊淡笑不語,只是當真如同謝道韞所說,吐出一口血來。
「不是我說你,你自己的身體,自己最為清楚不過。若是我不再醫治你,你還能撐多久?」謝道韞嘆了口氣,為梅三郎和自己都斟上了一杯酒,「你也知道我這個人的……你把你要做的事情說一說,沒準我听著有趣,便也幫著你做上一做,即便你真的死了,也沒有多少遺憾不是……」
「你之前跟我講過的那個拋棄妻子的故事,我倒是不得不信的,只是顧家那麼多人,你到底想要報復哪一個?總不能全天下是個姓顧的,你就想給他一板磚吧?這樣不好,這樣不和諧……」
「還有北邊那個慕容家啊,那個燕國。慕容恪、慕容他們跟你到底是什麼關系?你那日听說我殺了慕容恪干嘛那麼高興?你干嘛還一直想要親手殺他?你才多大,就算是有敵人,也不可能玩到那麼遠去吧……」
「想來想去,也只有一種可能……鮮卑人的皮膚要比中原人白上許多,你這人的白雖然是因為病中皮膚不帶血色,但想來,還是要比正常中原人白上不少的。你狠慕容家的人,甚至在慕容家稱帝之後,竟然也要穿上這樣逾制的衣服,那麼很可能,你也是鮮卑人,甚至是跟慕容家有愁的鮮卑人……」
「我這人雖然歷史不錯,但對于鮮卑人的歷史還真沒怎麼研究過,所以恕我不知你到底是鮮卑哪一姓氏的人了。不過如此想來,你父親當時之所以拋棄你母親,恐怕不單單因為士庶之別,更重要的,是種族有異吧……」
「我猜,你被你父親拋棄之後,應該是跟著母親流落中原了。但之後又有了幾番奇遇,這才遇上了前任糧幫幫主,還認了義父是吧。至于你義父身上的功法沒有傳與你,其實你也不用揪心,這是我們這門派的禁忌,不是可以隨便傳承的。你義父還是很疼你的,所以才將這糧幫給了你。但是我有些好奇,他將這糧幫交到你手中之前,到底知不知曉你的出身底細,到底知不知道你是一個異族人……」
說到這里,謝道韞喝了口酒水潤了潤喉嚨,而後抬頭去看他的眼,道︰「更讓我撓頭的是,就算是你想要對付拋棄妻子的顧家,對付遠在北方的慕容家,你為何又要和會稽王聯合?你是嫌如今的天子太過安逸于溫柔富貴鄉,所以想要按照你的意思,推一個有野心有抱負的皇帝上位?會稽王、桓溫、你,你們三個,剛好一個有名,一個有兵,一個有錢,這樣想來,也是天下都去
得了吧?」
「你不用再似笑非笑的看著我裝什麼高深莫測,說實話,你也知道幾分我的性子,我是不介意誰當皇帝的,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所以只介意身邊人的安危。可現在的問題是,我那道菱姐姐嫁到了王府,我謝家如今又讓我謝萬伯父去了桓溫手下出仕,而我又跟你有些干系。這樣的一切放到外人的眼里,他們會以為我謝家也是這條船的一員。」
「你本就是想要借著謝家的名號做事的,若是放在以前,我自然可以隨你。但問題是,你們有敵人,而那個敵人現在正在動手,而我們謝家也成了他們的目標之一這樣一來,我們謝家的生意很虧本,所以我很不高興。所以,為了平息我的怒氣,你現在能做的事情,就是告訴我你們的敵人究竟是哪一路的神仙?那個放風箏的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