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陽城到江城,走水路陸路皆可。不過一般而言,大家都喜歡走水路,要比陸路快得多——當然,船費稍微比車馬費要高一點。
所以往陽城赴考的學子們,立刻無形中被分為了三等。
一等的,家有余財,會給考生租一條齊全的小船,自個兒帶著個小書童美滋滋地坐船出門。這樣一來,又清淨又自在,還能時不時停下來欣賞兩岸風光,又有書童服侍盥洗進食,豈不美哉。
二等的,手頭略寬裕,便和幾個同伴一起坐大客船。大客船上的客人三教九流不一而足,住的艙房也不夠干淨,當然比不上自己坐條小船那麼舒服。不過也就一天多的行程,熬一熬也就過去了,重點是快。
三等不用說,就是搭車馬行的馬車從陸路走了。更窮困的,可以自己徒步上江城——那就得提前六七天出發,基本上無人采用這種走法。
照芳菲的意思,別省那個錢,租條小船就挺好,圖的是個舒服愜意。陸寒卻堅持坐大客船。
他讓方和轉告芳菲︰「如今外頭听說有幾股水盜橫行,坐小船不一定安全,還是大客船人多保險一點兒。」
芳菲听了這話,覺得也是正理,便沒有再說什麼。只交代春雨把她給陸寒備下的衣裳、藥品、干糧、文具什麼的都送到陸寒手上,囑咐他在路上別為了省錢壞了大事,該花的錢還是要花。
六月初五,陸寒帶著簡單的包袱由四叔駕車送到了碼頭,和幾位同年一起登船往江城而去。
這幾位同年也都和陸寒差不多的家境,只是年紀都比陸寒大一些,有的二十出頭,有的年近三十,還都算是年輕人。
他們中有一兩個是原來被院試刷下來送回府學繼續深造的學子,另外幾個和陸寒一樣是第一次參加院試,不過大家既然是同鄉,自然要在路上互相照拂,所以彼此之間相處還算愉快。
陸寒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學子叫童良弼的住一間艙房。童良弼比陸寒高一些,長了一張和氣的圓臉,唇上留了兩撇短須,顯得比實際年齡要略大。兩人雖然素昧平生,不過看得出這童良弼卻是個豪爽之人。
「來,小陸,你就睡這吧,這邊干淨。」
一進艙房,童良弼一打量里頭的環境,便將自己的行李放到了一張較為髒亂的板床上,指著另一邊讓陸寒去睡。
陸寒見他說話爽利,語氣真誠,也不多推辭︰「謝謝童兄。」
「不用謝,我比你大多了,該照顧你的。」童良弼一揮手,大大咧咧地笑著︰「我可是第二回來考院試啦」絲毫不以落第為恥。
「這回童兄一定能蟾宮奪桂的。」陸寒一邊打理著自己的床鋪一邊笑道。
「嘿嘿,承你吉言」童良弼又哈哈笑了幾聲。「我雖然姓童,可真是一點兒都不想再當童生啦」
陸寒被童良弼的話逗笑了。看來有這樣一位年兄相伴,路途上不愁寂寞了
四叔送陸寒上了碼頭,直接回頭就去秦家後門跟那老蒼頭說讓他轉告七小姐,陸少爺出門了。
听春雨來報說陸寒已經啟程,芳菲微微頷首。沒有再說什麼。她只擔心陸寒會水土不服生病耽誤考試,不過最近幾天剛下了一場大雨,天氣沒前些日子那麼悶熱,應該不至于會中暑吧……
「姑娘不用擔憂,陸少爺定能一舉奪魁,考一個‘小三元’回來的。」春雨寬慰芳菲說︰「我近日可是常常听人說這‘小三元’的稀罕呢雖說同樣是考中秀才,但是能連中三元的,那可是大才子,將來一定能當進士老爺的」
「你這丫頭」芳菲失笑了。
「你當‘小三元’是那麼好中的呀?江南道數千學子都齊聚一堂,個個都是在縣試府試里頭月兌穎而出的人中俊杰。這里頭多少臥虎藏龍之輩,哪里有那麼好的運氣再中個案首?他能考上一等,我就心足了。」
芳菲早調查過,那江南道提學呂墨涵呂大人,並非同安門人,而是個不折不扣的西南幫。沒有了寧川公的刻意關照,陸寒想要再中個第一,那可就難了。
不過,這卻是芳菲和陸寒所希望看到的結果……既然要考試,功名自然是要的。成績也必須在一等之內,才顯得出他的實力,為將來的仕途生涯添上一筆重色。
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他們都深深的記在心中。太出風頭……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這‘小三元’不中也罷
芳菲取過繡活來,和春雨相對坐在屋中的羅漢床上做針線,轉眼便到了晚上。吃過晚膳,春雲春月拿水把屋里屋外灑了一遍,讓小院的空氣變得更加清涼。
春雨服侍芳菲睡下,自己也在外間的小床上睡著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見有人在拍小院的後門,春雨立刻驚醒過來。
她一看天色,已經微微發白,想來已到了五更天。
「怎麼回事?」
芳菲已經披衣下床,皺眉問了一聲。
春雨說︰「不清楚。奴婢去看看。」
春芽幾個也都醒了,穿上衣裳走出了她們的房門。春雨交代她們進去陪著芳菲,自己去門房那兒看情況。
芳菲只覺得一陣心驚肉跳,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陸寒這才走了不到一天……算算行程,頂多是到了中途而已。千萬不要是他出事啊
「姑娘,您先喝杯茶吧。」
春芽遞過一杯熱茶,芳菲信手拿過來一口喝干,嘴里仍然有些發苦。
只听春雨匆忙的腳步聲在屋外響起,這腳步聲像是踩在芳菲的心上,讓她全身的汗毛忍不住豎了起來。春雨平日是個穩重的性子,這麼慌亂……
「姑娘,不好了」
春雨急急走到芳菲跟前來,才剛開口就讓芳菲大吃一驚。
「什麼事?」
「四叔剛剛過來報信,說陸少爺坐的客船……讓水盜給劫了」
當
芳菲手中的杯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走,我親自去問他」
芳菲顧不上梳妝,就那樣披著外裳往屋外走。本來這是很不妥當的,可幾個丫鬟心里一樣亂得要命,竟沒人出聲提醒芳菲。
芳菲自個心里就更是亂成了一團,像裝了一籠小兔子似的。她疾步拐出院子小門走到後門門房,那老蒼頭忙向她行禮︰「七小姐」
芳菲隨意點了一下頭,便走到門邊對外頭喊了聲︰「四叔」
那四叔早就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又是個寡言少語不會說話的,這一著急,說的話便斷斷續續,差點還咬了自個的舌頭。
芳菲強耐著性子隔著門板听了半日,才听出個大概來——她不能開門讓外男進屋,不然她的名聲頃刻間就會毀于一旦。就這麼隔著門板和外人直接對話,都已經是極其失禮的行為,但芳菲現在顧不上了。
原來昨晚陸寒坐的那船,到夜半時分駛至一處幽靜地帶,就被兩艘河盜一前一後地夾擊打劫了。船上雖然有不少健碩的船伙,但由于河盜人數眾多,還是沒能頂住。那些船伙死的死,傷的傷,有的則不得已跳江逃生。
船上的客商、學子等人現在下落不明,死活不知。這還是兩個從水里逃回來的船伙搭上了另一條回陽城的客船才帶回來的消息。
今兒清晨一開城門,滿城就都知道這條客船被打劫了。四叔正好習慣大早晨出來倒夜香,一听人說這事,慌得沒個主張,馬上就來向芳菲報告——這也是芳菲早就讓陸寒交代過他的,家里有什麼事都過來她後院門房這兒說一聲。
「竟會遇到這樣的事……」
芳菲喃喃自語,身子搖搖晃晃就要站立不穩。
陸寒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而且他不會鳧水他現在……不知到底怎麼樣了……
想到最壞的結果,是陸寒葬身魚月復,芳菲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
春雨和春芽一左一右扶住了芳菲。春雨忙勸道︰「姑娘,現在還沒有確切的消息,您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去」
春雨的話起了作用,芳菲略略振奮起精神,自言自語說︰「對,對,我不能先倒下去。」
她顫顫巍巍地吩咐四叔回陸家守著宅子先別輕舉妄動。春雨春芽兩人攙著芳菲回屋,先服侍她在羅漢床上躺下,又趕緊給她遞過一杯濃茶來醒神。
芳菲的臉蒼白得嚇人,嘴唇不住抖動,滿心都被一個念頭所佔據著。
陸寒出事了。
陸寒出事了。
她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此刻的芳菲眼前浮現出無數個陸寒的影子。初見時他那新雪般純淨的面龐,同住時他對她無微不至的關懷,父喪時他壓抑隱忍的哭泣,還有,還有,他對她許下守護她一生的諾言時,那堅毅的神情……
芳菲終于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姑娘,姑娘您別哭啊,別哭啊……」春雨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濕了眼眶,連春月和春雲都不知所措地低聲抽泣起來。
倒是春芽定住了心神,低聲勸道︰「春雨姐姐,讓姑娘哭一哭,散一散心里的憋悶也好。」又對春月和春雲說︰「你們給我鎮定點去給姑娘打洗臉水來」
春月春雲抹了抹臉上的淚痕,下去打熱水了。
芳菲听不到周圍人的動靜,她只一心沉浸在無盡的懊悔之中。
為什麼……為什麼她以前從來沒有察覺陸寒對她而言是多麼的重要?
(頂鍋蓋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