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夜,畢竟短了一些。
卯時左右,天已經蒙蒙亮了,西苑到處張掛著的大紅燈籠仍然點著,照亮著黑 的宮殿樓宇,也照出長廊下曲曲折折的道路。
一條二三十人組成的隊伍,從長廊盡頭整齊的走來,到近處才看清,原來是一隊身穿大紅也得七八十了。與陛下並不相符。
看到他地猶豫。老道士淡淡道︰「貧道陶仲文。」
「原來是天師。學生失敬!」沈默趕緊行禮道。
「你坐下。」陶仲文並不抬頭只是用拂塵指一下對面地蒲團。又吩咐小道童道︰「把煉丹爐生旺了。」
「是,師祖。」兩個小道童便開始一起拉動風箱,那煉丹爐的火光驟亮,大殿里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
在那‘呼噠呼噠’的風箱聲 里啪啦的燒火聲中,陶天師從手邊的水盆里,捻起一支清脆的柳條……看那上面還有綠葉呢,也不知是從哪弄的。
老道士終于開口道︰「不要動,讓貧道為你袪除晦氣。」
沈默趕緊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老道將那水淋淋的柳條甩到自己臉上身上,如是九下之後老頭又讓他用那盆中的水洗手、洗臉,然後將那柳條投到丹爐中,便算是完成袪邪工作。
見老頭已經收功,沈默心中涌起強烈的改行沖動……,早知道當道士如此牛逼此輕松,我費那個勁讀書作甚句‘天師,請收下我吧。’忍了又忍才沒說出口。
陶天師須皆白身形枯瘦,但一雙眼楮卻深邃明亮佛可洞察一切世情,沈默的心理變化也沒逃過他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很羨慕吧?」
沈默微一錯愕,登時知道這老頭已經活成精了,跟他說什麼廢話都沒用,便點頭道︰「確實很敬仰,甚至有拜師的沖動,只是不知您老收不收?」
「收,為什麼不收?」陶仲文竟然出奇的痛快,這讓沈默徹底糊涂了,強效問道︰「您老不是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陶仲文淡淡笑道︰「如果你願意,貧道便收下你這個記名弟子。」
‘原來是記名弟子,不是真讓我當牛鼻子。’沈默這才放下心,又听他接著道︰「那天藍道行求我,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幫幫你。我才設法讓陛下提前出關的……」
沈默趕緊又行禮道︰「您老人家的恩情,弟子永生不忘。」他順桿爬的本事,比猴還厲害。
「看來是願意給貧道當這個弟子了,」陶仲文快慰笑道︰「貧道老懷甚慰啊,那就跟你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了。」
「學生……哦不,徒弟洗耳恭听。」沈默恭聲道。
「貧道之所以幫你,是因為助人人助之。」陶仲文蒼聲嘆息道︰「貧道今年已經八十一了,不瞞你說,老眼昏花,
堪,幾年前就動了歸隱田園,頤養天年的念想,卻所願,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是否陛下的挽留太過懇切?」沈默輕聲問道。
「那是一個方面。」陶仲文淡淡道︰「但更重要的是,吾心有三憂,無法瀟灑而去。」
「敢問是哪三憂?」
「一,乃是‘居安思危’也。」陶仲文緩緩道︰「自陛下御極以來,我道教便興盛繁榮,至今已經如日中天三十年了……可以說是創下五百年來之最。」
「都是兩代天師勞。」沈默很有拍馬屁的嫌道。
「不是我倆的功勞,只不過陛下有道家慧根……千年以降,道釋兩門的興衰,皆有帝王好惡而定,若趕上這代皇帝喜歡信佛,便像正德年間一樣,全國毀道崇佛;若是下一代皇帝反過來,那就是現在這番光景。」
陶仲文無清醒道︰;l6k.cn「我道家的核心是太極。太極,生生不息也,卻不是永遠昌盛,而是存在一個盛極而衰、否極泰來的循環之中。皇上崇道,道門一洗先皇時的晦氣,在全國毀佛除廟,是有些過猶不及了。其實沙門與我道家一般,都經歷過數次法難,次次毀而復興,破而後立。而復興之後,帶給道門的卻是重重劫難,譬如會昌法難,唐武宗毀寺院四千有余,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之巨,禁佛不可謂不徹底,可宣宗一繼位,佛寺即復,劉玄清、趙歸真等十數道家真人命歸黃泉,前事可鑒啊!」
∼∼∼∼∼∼∼∼∼∼∼∼∼∼∼∼∼∼∼∼
雖然身為世俗之人,對佛道之爭甚了了,但沈默還是明白了陶天師的擔憂,輕聲道︰「您老可是擔心……將來佛家卷土重來,變本加厲的報復道家?」
「鑒不遠啊……」陶仲文嘆息一聲,壓低聲音道︰「老夫八十多了,隨時可能撒手人寰,陛下修煉日久,功力精進,十年之內必然玄功大成,白日飛升,到時候新皇登基,就是我道門的大殺劫了。」
沈默心里不禁 一聲,暗道︰‘怎們像是在暗示我,陛下最多還有十年陽壽呢?’但這話沒法問,只能順著陶仲文的思路道︰「那天師的意思是?」
「我希望人到時候能搭救道門一把,不要讓我的徒子徒孫們,全變成無頭之鬼……」說著,老天師竟然給沈默附身行禮,顫聲道︰「拙言,你能幫老夫嗎?」
沈默忙不迭去扶老天師,哭笑不得道︰「您老就是找人托孤,也要找閣老們,最不濟也得是尚書侍郎之類,我這個帶著罪的小舉人能濟什麼事?」
陶仲文坐回蒲團道︰「閣老?嚴閣老跟我年紀差不多,誰能熬過誰還不一定呢;李默這人,起得快,跌得也快,我不看好他;至于徐閣老,本應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惜他是個老滑頭,關鍵時刻肯定自保為重,指望他太不靠譜。」說著定定望向沈默道︰「拙言你能寧死都要維護趙文華,比他們都可靠多了。」
‘我管趙文華去死?’沈默心中郁悶,苦笑連連道︰「我的人品是沒問題,但您未免把我看的太高了吧,區區十年時間,我不可能入閣為相,說話管用的?」
「切不可妄自菲薄,」陶仲文搖頭笑道︰「為師我擅長相面,觀你的面相,天庭飽滿,隆準高聳,雙目銳利,眉插兩鬢,正是少年得志之相,三十歲以前便可入閣為相!相信我,老夫的預測從不出錯。」
沈默仍不大相信,老道卻道︰「如果十年後拙言你仍未入閣,咱們的約定作廢,如果你入閣了,請不吝相助,可否?」
都這樣說了,沈默自然點頭應下,像這種長期帶條件的承諾,簡直是所有承諾中最不累人的。
「至于其余兩件事,都是到時可順手為之的小事了。」陶仲文輕聲道︰「一個是我那不成器的孫子,敗家肯定要在他這一代,到時候還請看顧則個。」
「這個沒問題。」沈默點頭道︰「學生一定盡力。」
「第三個麼……」陶仲文臉上突然現出一陣忸怩之色道︰「你能永遠不泄露,自己才是百花仙酒的真正主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