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民居,是古樸的粉牆黛瓦,西城的這一處民居,雖不大,卻是十分安靜的。
可,並非所有人都喜歡這份安靜。
一如,這些安靜,對于現在的某一人來說,恰是無法適應的。
經歷過世俗的喧囂,有些人會向往這些安靜的所在,可,有些人,只會在安靜中逐漸走向沒落。
風初初,顯然就是後者。
身上,再不是錦衣華袍,僅是民間最普通的衣裙,包括,發髻都是那麼普通,縱然,有一位丫鬟伺候著,可那民間丫鬟的手藝,又怎比得上,宮里的喜碧和玉泠呢?
只如今,喜碧早已賜了死刑罷。
而她也被賜了鳩酒,她一垮台,玉泠的下場,是堪輿的,哪怕被遣回尚宮局,可,畢竟是關雎宮的宮女,這宮里,又有幾個人,敢再用關雎宮的人呢?
縱然,她所犯的事,不殃及父親在前朝的位置,可,總歸,在宮內是樹倒猢孫散了,總歸,成了宮里的一個忌諱。
畢竟,現今宮內如日中天的是胥貴姬。
不過,再怎樣,她現在還活著,活著,是不是就是件該值得慶祝的事呢?
不僅活著,當她醒來的時候,是西陵楓陪在她的床前,是不是更是件讓她該感恩戴德于西陵夙的事呢?
是的,沒有西陵夙,她的‘尸身’是不可能從宮內安然運都西陵楓這的。
所以,表面上看,是他賜死了她,她也成為坤國第一位因謀害帝嗣被賜死的太後,實際,恰是間接成全了她和西陵楓。
只是,這種成全,不管背後蘊含的是什麼,是如今的她想要的嗎?
她的唇邊勾起一抹弧度,極冷極厲的弧度,在這抹弧度中,她听到回廊外有輕緩的步子走來,只從窗欞中瞧出去,桃李芬芳的院落中,是那曾經熟悉的青衫出現在甬道上。
除了那名丫鬟,也唯有他會出現在這。
如今的她,在這院落,等于與世隔絕起來。
她不知道,父親是否知道她還活著,她也沒有問過西陵楓。
也沒有問過,西陵楓和西陵夙之間,是否達成了什麼協議,才使得容她活到現在。
因為,不管是否有協議,都不會是長久的。
而從醒來到現在的兩日,她的身子沒有絲毫的不適,那杯鳩酒除了讓她看似假死了一段時間,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副作用。
只在這兩日內,除了重復的吃和睡之外,她變得沉默寡言。
當然,這份沉默寡言,自是落在了西陵楓此刻的眼中。
從昨晚到現在,他幾乎都陪在她的身旁,哪怕她入睡,他也會陪在一旁的小榻上。
這樣的時光,對于他來說,是久違的。
也因為久違,讓他分外的珍惜。
可,看到她沉默寡言的樣子,終是讓他無法做到忽視。
但,她不願說,他便是不會去問。
而從一早到現在,他是沒有陪在她身旁的。
在這兩個時辰間,他悉心做成手中的紙鳶,這才來到她的房中。
縱然,紙鳶制作得很快,卻仍是精致的,源于,這是他用心去做的,這份用心,在被流放嶺南的數月間,早錘煉得制作紙鳶手藝爐火純青。
縱然,眼下不過是二月初的光景,放飛紙鳶最好的時間該是在三月,可,誰又限定說,二月不宜放紙鳶呢?只要心還能飛,那手中的紙鳶便亦是能飛得更高,更遠。
這更高、更遠,他知道,從來都是她心底的願望。
所以,在以往,她最愛的,便是在寬大的苑子中,放飛紙鳶,也是那一年,瞧著她放飛紙鳶時,清澈明亮的笑容,終是映進了他的眸底,落進他的心房,再揮拂不去。
也在那時,他方發現,這名女子,不再僅僅是帝宮宴飲上,那內斂安靜的太傅府千金。
而,由于她父親是太傅的關系,平日里,卻是能經常隨其父親到帝宮的書齋,于是,他和她之間是熟稔的,熟稔外,又有著說不出微妙感覺。
可惜,彼時,他並不能為一名女子,去要父皇指婚,他的母妃也不會容許他這麼做。
從楠王到太子,他的太子妃是誰,從來都是母妃定下的,不止為了鞏固權勢,亦是要基于母妃一族的考慮。
所以,他的太子算起來,也是他的遠房表妹。
後來呢?
在他迎娶太子的前一晚,眼前的女子竟是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在帝宮例行的宴飲前,來到東宮求見他,大膽表白心意的同時,請他納她為側妃。
她的勇氣,她的坦然,在那時,更是讓他將她深深的烙進心房。
只是,彼時,他是猶豫的,因為不想委屈她。也因為,他清楚母妃是希望他和表妹琴瑟和鳴的。
于是,彼時的猶豫,終究讓他和她錯過。
再然後,她成了父皇的寵妃。
思緒在這,終讓它停住,他不願繼續去想這些帶著灰白顏色的過往,僅拿著紙鳶放到她跟前︰
「今日的天氣不錯,你若覺得身子可以,我陪你到外面放紙鳶。」
他的聲音說不上有多溫柔,卻是落進人的耳中,讓人覺得舒服自然的那種。
可,這份舒服自然,卻並非風初初此時要的,她盯著那只紙鳶,描畫著精美的花紋,那些花紋的勾勒,是用金粉蘸染出迷離的色澤。
真美。
是她以前喜歡放的那種紙鳶樣子。
但,那不過是以前。
現在,她的手執起那只紙鳶,抬起眼楮,睨向西陵楓,說出自她醒來後的第一句話︰
「然後呢?」
這一句話,看似輕描淡寫,卻是讓西陵楓很少蹙起的眉心微微地蹙緊。
他沒有應上這句話,風初初縴細的手指輕柔地撫過那紙鳶︰
「然後,每天,只要哀——」
觸到這個字時,她還是很快收了口,繼續道︰
「我願意,你就陪我放紙鳶,在這里,過悠哉的百姓生活,對不對?」
西陵楓依舊沉默,沉默間,那眉心蹙出了一個川字,雖然紋路不深,可,卻是不容忽視地存在。
「可你還有侯爺夫人,我也總不見得能徹底和太傅府沒有關系,所以,這樣的生活,不啻是虛幻的。哪怕,現在,你能陪我放紙鳶,又能陪多久呢?」
說完這句話,她的手在紙鳶的竹骨上拂過,竹骨很硬,這種硬,有時候,卻是必須的。
正因為這份硬,紙鳶方能飛上蒼穹。
也只有做到足夠的心硬,才能握住更多的東西。
這麼淺顯的道理,她一早就懂得。只是,在這些之外,其實,說到底,還要靠機遇。
而她這一次的失敗,何嘗不是機遇沒有向著她呢?
「如果你願意,我願意舍棄這里的一切,我們一起尋一處世外的桃源,過完這輩子,至于太傅府,還有——」
「還有你新娶的夫人,你也會妥善處理,不用我擔心,是不是?讓我來猜猜,你的妥善處理是指什麼,或許,父親早知道,我還活著,只是,名義上我畢竟是死了,自然是不能回太傅府,由你帶到那世外桃源,也算是消除父親的顧慮,對此,父親那,其實根本不用交代。至于你那位新夫人,你當然不會一紙休書將她休回司空府,處置的法子,要麼,你制造出另一場意外身亡,如此,她和你的夫妻便是徹底中止。要麼,所謂的世外桃源,離帝都並不遠,你同樣能扮演最值得女子托付的閑散侯,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呢?」
這番話,徐徐說來,是傷人的。
可,更傷人的事,還在後面,她拂過紙鳶的手,驟然執住紙鳶的兩邊,驟然一撕,那精致的紙鳶就被撕為兩半,再美的圖案,都再是拼湊不起來。
「這些,不是我要的!」
決絕的說出這句話,她將紙鳶擲扔到地上,深深吸進一口氣,不去瞧西陵楓的神色︰
「你知道嗎?我好不容易,才查到謀害我們孩子的是胥貴姬,而背後謀劃這一切的就是胥侍中,他不止察覺我懷了身孕,也瞧出我想給這個孩子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而他,豈會容我們的孩子阻住他女兒,乃至胥府的路呢,所以,竟不惜對我們的孩子痛下殺手,這個仇,我沒有報,我不甘心吶。因為,那是你賜給我最珍貴的東西,也是我虧欠你的……」
話語到最後,是哽咽的,壓抑著,但卻疼痛的哽咽。
不甘心的,難道只是這弒子之仇嗎?
當然,有些話,不需要挑明了說,在這樣的時刻,在他和她之間。
「初初,那,要我做什麼?」西陵楓平靜地問出這句話,他的面色,是波瀾不驚的。
「楓——」風初初沒有想到,西陵楓這麼快就說出她想要他說的話,有些訝異,可,再訝異,她都沒忘記上前幾步,走近西陵楓,在眼淚將墜未墜的時候,撲進西陵楓的懷中。
這一次,他的手其實沒有環住她。
而她,只顧著說出接下來要說的話,也忽視了這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
其實,在過去的那些年中,她忽視的細節,又何其多呢?
只是,有時候忽視,又不被提及的話,亦是種幸福。
「楓,只要奪回本來屬于你的一切,也就等于為我們的孩子報了仇,那樣,無論我陪你去哪,都再不會愧疚難受了。」這一句話,說得該有多柔意款款呢。
這,不啻是她如今要的。
倘若說,先前,她有孩子可以寄托,那麼在失去孩子之後,她的依賴,始終還是西陵楓。
畢竟,作為女人,她從來不指望,能夠君臨天下,所以,依賴,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選擇。
「可,到了那時,你同樣並不能光明正大地陪在我身邊……」西陵楓的手甫抬起,想要觸及她柔軟的發絲,但,這一抬,只在空氣中停住,那樣的姿勢,帶著一種她永不會知道的淒美——
修長的指尖,在那烏黑的發絲上,隔了一分的距離,卻是咫尺天涯。
而他說出的這句話,確是實情。
這實情,是讓風初初的身子明顯僵滯的。
其實,她本不該僵滯,當初,最理想的情形,也不過是西陵楓能夠代替西陵夙,如此,她的太後位置就長安久穩。
至于,成為西陵楓真正的女人,這個問題,好像,在很久以前就不是她該去想的。
當她走到太後的尊位,即便曾經不甘過,不願孀居在關雎宮,可,再如何,都是不能轉圜的。
若西陵楓成了真正的帝王,或許,她和他之間能有的,也只是讓她在眾人看不到的暗處不孀居罷了。
一如,曾經,哪怕她是先帝的女人,她和西陵楓之間,卻也是有過那一次的肌膚之親。
縱然,那一次,很大程度上,是她基于某種目的去行出的誘惑。
所以,對于西陵楓的這句話,雖是實情,卻從來不會成為她的考慮。
她越來越現實,而西陵楓呢?
始終,仍是太理想化。
她這一僵滯的原因,也僅在于,西陵楓的理想化,是否終會形成她和他分歧的開端。
只是,這一次,不用她開口,卻已然听到西陵楓的胸腔內溢出一聲喟嘆,在這聲喟嘆後,他的聲音幽幽地從她的頭頂傳來︰
「只有足夠強的人,才能把你擁有——這句話,其實,是對所有人說的……」
這一句話,對她來說,是熟悉的。
而,這句話,彼時,她只在拒絕西陵夙時說過。
卻沒有想到,西陵楓竟也是听到了?
猶記得,那是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那一夜,亦是西陵楓大婚後,帝宮的中秋宴飲。
也在那次宴飲上,西陵夙一反常態地約她到了臨近宴飲的亭台,對她說,想娶她為王妃。
縱然,她和西陵夙因著父親的關系,也是熟稔的,縱然,她亦在先前就瞧出,西陵夙對她有所不同。
可,彼時,她樂于享受的這種不同,僅僅限于享受罷了。
對于她所要擇選的男子,因著她傾國的容貌,因著她孤傲的心氣,她必要擇那人中之龍的。而當時,西陵夙只是皓王,她又怎會放在心上呢?
然,再怎樣不放在心上,西陵夙始終是先帝的皇子,她不能當了面直接去駁,于是,方有了這一句話,但,說出這話時,明明僅有她和西陵夙二人,何以西陵楓竟知曉呢?
難道說,那時,他就關注自己的一舉一動?
畢竟,那一次為了避嫌,是約在開闊的亭台處。
後來,西陵夙為了她這句話,自動請纓出戰錦國,待到凱旋歸來時,她已成了先帝的皇貴妃。
手微微收緊,那時,其實,豈止皓王對她有所不同呢?
最為忽略的那一人,確是最終得到她的那一人。
猶記起,被先帝強行佔有的那一晚,漫天的星星是那般迷亂了她的眼,她無助地想喊,想逃,但,先帝粗暴地撕開她身上的綾羅綢緞,將霸道的狠狠地埋進她的身體,也在那時,在那座殿宇內,她看到,有一幅仕女圖從紗幔後透了出來。
上面的女子,容貌和她是仿佛的,可,卻並不是宮里的任何一位娘娘。
後來,她慢慢發現,先帝迄今看似隆寵的唯有兩名嬪妃。
一位是已然逝去的康敏皇貴妃。
一位則是她。
她和康敏皇貴妃都有一個共性,也是這個共性,使得先帝對她們是寵愛的。
康敏皇貴妃的眼楮像那名女子。
至于她,笑起來的樣子,是和那名女子仿佛的。
于是,因著那名女子,她和康敏皇貴妃,都成了先帝不惜任何代價,都要得到的女人。
當她終于發現,那名女子的身份竟是先帝的堂姐時,是驚愕的。
也從那時開始,她明白,先帝對她的寵愛不過是表面上的。
她對先帝來說,僅是個替代品。
當這個替代品失去新鮮的意味時,當這個替代品意識到自己存在的涵義,在暗處,先帝開始不再遮掩地在她身上肆意發泄。
他將那副畫卷懸掛到她的寢殿,無數個夜晚,就在那副畫卷下,將她臨幸。
外人看到,先帝對她頻頻翻牌,唯有她自個清楚,這些夜晚對她來說,僅帶著噩夢的意味。
而這種噩夢幾乎沒有醒的一天。
于是,她只期盼著盡快選秀,期待著,新選的秀女中能有相似的替代品。
可,選秀前,在先帝又一次對她施行上的折磨時,她沒有辦法控制住,竟是在疼痛難耐時,咬了先帝一口,掙月兌出來。
只這一掙月兌,她朝前逃去時,被先帝狠狠拽回床榻,她的手無助地想要抓住任何可以攀附的東西,卻是將那畫軸撕下,這一撕,先帝勃然大怒。
宮里人,僅看到先帝怒氣沖沖從她宮中出來,以為是她忤逆了先帝,卻不知,其後她是被先帝下了密旨,押往行宮。
在那行宮,等待她的,是不可知的命運,或許,先帝很快便會將她處死在那。
不過是礙著選秀,才不急于處置她。
也礙著她畢竟是太傅的女兒,在宮里若不能堂而皇之地發落,于行宮,不啻是最好的處置地點。
而她絕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在初到行宮的那日,便托著喜碧想法子修了書函給西陵楓,在那時,她能想到的人,唯有西陵楓。
西陵楓不負她的期望,匆匆趕到行宮,卻不料,彼時,她的謀算,恰是借西陵楓,實現讓自個懷孕的目的。
唯有懷孕,才不僅能擺月兌彼時的困境,也能讓先帝在以後一段時間內暫停對她的摧殘,甚至于,對她今後亦是好的。
當然,諸皇子中,或者說她願意委身的人里,唯有西陵楓。
于是,恰到好處的示弱、害怕,加上喜碧調配的催情香功效,完成了那一夜的顛鸞倒鳳。
事後,西陵楓對自己的所為是驚愕和愧疚的,可,這位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太子,卻並沒有逃離,僅是抱著她,一直抱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在他緊擁的懷里快要喘不過氣,西陵楓方松開她,那時,她是催他快離開的,對于這樣的燕好,只需一次,就夠了。
因為,她讓喜碧調配的方子,是不會有失的,縱然這種違背自然法子孕育子嗣,對孩子的影響是極大的,可,從先帝絕情的發落中,她已充分地意識到,唯有子嗣才是她可以相傍的。
當然,這個相傍的意義僅在于子,而並非其他。
所以,十月懷胎後,若非是帝子,她同樣是不會要的。
只是,到了那時,一切皆是水到渠成的謀劃。
這些,她不會告訴西陵楓,在他的眼底,她永遠僅是那般楚楚可憐,無望地愛著他的鳳初初。
一如現在,她在他的懷里,微微抬起臉來,眼底的神情是讓人動容的︰
「因為足夠強的人,才能保護我,不讓我再被傷害——我只是不想再被傷害……」
一顆眼淚恰到好處地滑落,濺在他的指尖,他卻並沒有抬起指尖為她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僅是深深望進她滿是淚水的眼楮︰
「好,為了你,我會變強……」
「楓……」她是欣喜的,擁住西陵楓,這一擁,她的履鞋只從地上的紙鳶上踏過,這一踏,卻是讓那紙鳶更加支離破碎。
或許,還有誰的心,也一並地支離破碎。
西陵楓松開她的相擁,淡淡︰
「不放紙鳶也好,但,這段日子,你還是需住在這,想要其他什麼,我給你帶來。」
「你去忙,不用管我,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你能奪回失去的一切——」話語至此,她頓了一頓,湊近西陵楓,「其實,只要能找到真的玉璽,就能揭穿西陵夙的篡位。」
西陵楓的神情依然是淡若清風,風初初卻細細地說了下去︰
「你該知道,西陵夙是篡位,那個皇位本來是屬于你的。由于先帝突然駕崩,才讓他得逞。可,西陵夙,並沒有真正的玉璽。」
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東西,不過是,有的人愈漸不在乎,有的人,卻逐漸演繹成了心魔。
「在先帝駕崩的前一晚,忽傳了一道密詔給我,只讓我速回宮,到浮隱殿去,稱那里放置著玉璽,若他萬一遭遇不測,我能取得那件玉璽,將它交給你,你便需照著密函,尊我做太後。」
當她在行宮接到這所謂的密詔時,不啻是震驚的。
也在那時,她在密詔中讀到了,一位老人的懺悔。
是的,懺悔。
這一輩子,先帝愛過的女子,只有他的堂姐,但,那卻是他礙于倫理,不能娶的女子。
許是天妒紅顏,先帝的堂姐去得很早。
在那以後,先帝尋找一切關于堂姐的影子,于是,有了康敏皇貴妃,可惜,最後,康敏皇貴妃卻是決絕地選擇死來離開。
後來的十幾年,先帝都沒有發現能替代的女子,直到她逐漸長大,先帝欣喜地發現,她的笑容酷似堂姐時,錯綜復雜的心情驅使下,終讓他在她及笄的那年,佔有了她,冊封她高位後,又不時地害怕再次失去。
這樣的心理,使得他對她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感情,直到這種癲狂讓她撕去他堂姐的畫卷,而那時,他隱隱洞悉了陰謀正在逼近,只藉此讓她遠離宮闈,直到陰謀徹底昭告出來,以她的身份,容易被人忽視,揭穿這個陰謀卻是最適宜。
其實,先帝做這道部署,何嘗不是因為,她的父親是太傅,能在前朝挾持住彼時太子母妃惠妃的勢力呢?
而她,哪怕處在尊位,終無子嗣相傍,倘太子奉她為母妃,自是讓她甘願去做的。
只可惜,先帝僅猜中了西陵夙的篡位,卻沒有猜中,篡位的發展,不僅師出有名,還收買了她——
「可,當我在禁軍護衛下由東華門入宮時,宮里已然變了天,所幸,浮隱殿離東華門是近的,而那處殿,是我先前在御花園中休憩的殿宇,回了宮,直接過去,只做換裝,是無人會起疑的,先帝的安排可謂是周密的,但,當我趕到那,還沒來得及查看,西陵夙就出現了,也在那時,他脅迫我頒布了假的詔書,我方知道,先帝已然駕崩。可惜,我終是晚了一步,也受了他的脅迫,不得不頒出那道假的聖旨。而你在那之後,卻被流放去了嶺南,直到後來隆王宮變,我曾想告訴隆王,可,他畢竟不是你,我做不到完全的信任,我只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將這些親口告訴你,卻僅等到了被人陷害……」
彼時,隆王宮變的情況下,她想坐收漁翁之利,又怎會告訴隆王呢?
其實,,倘若時機不到,枉說了,一旦被西陵夙提前察覺,枉送的,就是她在宮里的命。所以,哪怕對父親,她都只字未曾提過。
可,現在,則不會有這個擔憂了。
一氣說完這番話,她抿了唇,放繼續道︰
「真正的玉璽還在浮隱殿。可,我沒有辦法再回去查找,因為西陵夙是多疑的人,倘真的玉璽被他發現,那麼,先帝的苦心就徹底沒了。而,當時的遺詔上,玉璽一定是假的,包括西陵夙現在用的玉璽,也不會是真的。只要證明了這點,西陵夙的皇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所以,如今,只要到浮隱殿,找出那枚真的玉璽,便是能證明一切。
其實,這番話,她並沒有全說真話。
至少,在彼時,她以為這場交換,西陵夙會善待她,待到她發現西陵夙實是沒有想象中那麼好時,卻也沒有機會到浮隱殿去找那枚玉璽,或者說,即便找到了,那時都不知道該交給誰。
源于,西陵楓已被流放在外。
當西陵楓以閑散侯的身份重返帝都時,她便開始等待合適的機會,將這枚真的玉璽,再現世人眼前。
當然,為了增加勝算,首要做的,就是讓西陵夙和前朝不和,在西陵夙疲于應付前朝後宮的紛爭時,無疑是會忽略些許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人和或,于是,她就有從容不迫的時間去部署。
而這份不和,該從胥貴姬開始,從喜碧稟報她說,她當日的小產,極有可能和胥貴姬有關,及至風念念告訴她那個揣測時,終讓她將這部署的第一步演化出來——
只需讓胥貴姬以欺君之罪去死,一來替她那未出生的孩子報仇,二來,不管西陵夙怎樣發落其他人,必能使西陵夙和胥司空起罅隙。
如此,坐收漁翁之利,便指日可待。
所以,彼時,她是反對西陵楓娶胥雪沁的,不止看上去,是她吃醋,實則還是因為這層關系,她不希望,她所要倚賴的西陵楓和胥家纏上任何關系。
但,沒有想到,事態的發展,竟是她完全沒有料到的。
可,時至今日,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只是,當她說完這番話,西陵楓卻是沉吟了一會,方道︰
「我明白,你也累了,先歇著罷。晚上,我再過來。」
曾身為儲君的他,確實對玉璽是熟悉的,要辨別出真假亦是不難。
說完,他象征性地,在她微抬起小臉時,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才轉身,走了出去。
跟來的隨從只在大門外候著,他出得大門,才要上車輦,卻看到,巷口旁,徐徐轉出來一位身著錦袍的女子,那女子的臉,有些面生,可,當那女子朝他走來,凝著他的神態,卻儼然並非是陌生人該有的。
直到女子步到離他甚近的位置,他才記起來,這女子,是他新娶的夫人胥雪沁。
胥雪沁只是凝著他,試圖讓臉上綻出一個笑容,但,臨到頭,僅是讓神情有些尷尬起來︰
「侯爺,在這啊。」
「嗯,出來辦點事,夫人怎麼也到了這?」他的聲音是淡若春風的,這層淡,讓胥雪沁的聲音更加窘迫起來︰
「我是到西城來——」
躊躇了一下,終是轉了話語︰
「到西城來買胭脂水粉。侯爺辦完事了麼?」
這一句話,問得帶了幾分期盼,甚至于,因著這份期盼,她並不願去提昨晚,西陵楓徹夜不歸的事。
「辦完了。但,一會還有些事。夫人不必等我,先回府罷。」
「好。」很快地應出這聲,胥雪沁咬了下嘴唇,終是在西陵楓要上得車輦時,問了最後一句,「侯爺,晚上回府用晚膳嗎?」
西陵楓猶豫了一下,但,眼角的余光卻是瞧得到胥雪沁的期待,對于這一名女子,嫁給他,是她的不幸︰
「好。」
心軟,其實是最要不得的,但,他做不到郎心似鐵。
「嗯,那我回去給侯爺準備。侯爺辦完事,早些回來。」這一句話,帶了幾分喜悅說出,西陵楓早上得車輦,朝她略揮了下手後,只朝街市行去。
而胥雪沁站在那,瞧了一眼那大門緊閉的院子,旁邊的丫鬟小梅低聲問︰
「夫人,可要奴婢前去叫門?」
縱然,她要的答案,應該就在這門後,可,越是快要確定的時候,她越是忐忑了起來。
只繼續將嘴唇咬緊,然後用力搖了下頭,逃似地只朝自己的車輦走去。
她是膽怯的,從小在二姐光環照耀下,她的性子就養成了這樣。
至少,侯爺答應今晚會回來,既然有這個意外收獲,又何必去計較其他的呢?
是啊,夫君回府用餐,對她來說,竟也是今日之行的收獲,當然,因著前面冠以‘意外’二字,其間蘊含的,便總歸是兩樣了。
※※※※※《失心棄妃》※※※※※作者︰風宸雪※※※※※
即便,阿爹阿娘入宮相陪後,她的手腳不用被綁在床榻上。
可,自那一日後,她的行動範圍,卻僅是局限在了那隅密殿中。
源于,阿爹阿娘應該並不知道,她曾被廢黜入冷宮,若另一處入口在乾曌宮,那麼,這隅密殿,在阿爹阿娘眼中,是西陵夙對她的殊榮。
是的,哪怕,胥貴姬一事終是沉冤得雪,但,她卻仍是沒有被釋出冷宮。
外人只道是,西陵夙有意藉此讓她的性子馴服,可背後的緣由,卻是無人會知道的。
而她現在關注的重點,也絕非在這件事上。
至于兩年前,她隨行嶺南的時候,西陵夙會頒下她護駕身亡,追封皇貴妃的旨意,顯然,她不主動提起,阿爹阿娘是不會多問的。
縱使他們不知道緣由,但,畢竟眼下,她活生生地在他們跟前出現,對他們來說,是莫大的慰藉。
而經歷過蕭楠將她托付給他們一事以後,對有些事,其實看不明白,他們該能意識到,對他們來說,也是種幸福。
當然,奕茗也是不會再提起關于嶺南發生的事,包括現在,她每日里,說的話,也很少。
大部分時間,是木然地躺在床榻上,偶爾會和阿娘說幾句話,知道弟弟在阿爹開的鋪子里幫工,一切都很好時,唇角才隱隱浮上些許的笑意。
在這樣的時候,她一遍遍在心底說服自己,苟延殘喘等下去,是為了阿爹阿娘,也是為了等師父的音訊。
這,該是最後一次,選擇相信西陵夙。
哪怕,滅谷和他月兌不開干系,可,彼時,他說,他會為她去尋回師父。
她是想信他,因為這份信,若是能兌現,至少不會讓她的心陷入另一場絕望中。
可,當這最後一次選擇的相信,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只演化成一道諷刺時,唯有她清楚,心,終于開始碎裂得連她自己都觸模不到。
在心碎開的縫隙里,越來越清晰地明白,她面對的,唯有兩種可能。無論哪種可能,她其實並不能寄托于讓他幫她找回師父——
一種可能,師父對他還有利用價值,是以,該是被他秘密囚禁在一處地方。
另一種可能,谷中一眾人等誓死殺出血路,護得師父離開。
如果是前一種可能,那麼無疑,以她如今的能力,也根本沒有辦法從西陵夙手中要回師父。
倘若後一種可能,顯然,師父的下落,更不會讓她尋到。
她要的,從來僅是師父的平安,可,如今這樣的要求,看上去都成了奢求,都成了因她的錯,導致師父深陷險境。
而她,除了在無計可施的等待中絕望外,再無其他。
心如槁灰,因為,找不到任何方向。
很快,在絕望中,她發現了一件更讓她沒有辦法接受的事——
她懷孕了。
這幾日,思緒兀自陷入渾渾噩噩中,她竟是忽略了這件事,直到那一晚,夜半時分,她又在噩夢中驚醒,手無意識的相環,終是發現了這則對此時的她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的事實。
可,彼時,卻是她亦想要的,不是嗎?
算對了日子,加上雨露恩澤,只要她本身沒有問題,懷孕,是自然而然發生的。
但,現在呢?
現在這個孩子,對她來說,還有留的必要嗎?
她的手瑟瑟發抖著,可這層發抖僅能掩藏在被褥下,不能讓任何人瞧到。
是的,不能讓任何人瞧到。
若讓她現在,仍給他誕育子嗣,她做不到。
她更做不到,讓自己的孩子生下來後,留在這樣一個什麼都能利用,隨時撕毀允諾的父皇身邊。
一念甫過,原來,她是想留下這個孩子的。
最不期然的念頭,越是代表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縱然,此時不要這個孩子,哪怕沒有藥物,對她來說都很簡單,畢竟,才一個月未成形的孩子,只需用穴位活血法子,便是能輕易地墮去。
但,當這個孩子真實地存在于她的身體里時,她終究知道,自己做不到狠絕。
唯一能做的,就是瞞下去。
這份瞞,意味著哪怕她能克制住所有懷孕的害喜反映,卻一定要在身子見形前離開這。
是的,離開!
她不能這樣繼續天真的希望能等來師父的音訊,天真地以為他會主動放她出宮——畢竟,在胥貴姬一事撥亂反正後,他依舊以她忤逆不馴的罪名,繼續囚她在冷宮。
這份孩子,在她最不想要的時候,來到她的身邊,卻也給了她必須離開他的決心……
作者題外話︰西陵夙,其實,他有什麼錯呢?他的錯只在于,一直想得到的愛,總是發生在不合時宜的時機。好了,很快就到大婚,所有的一切,都會在大婚的時候顯現出來。這本文,也就接近尾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