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媽媽說了這些話就不再出聲。主子們得了好處,讓她一個奴婢來做壞人,她也是沒有辦法才硬著頭皮走這一趟。
大太太面目干枯,整個人似是被風吹干了一樣,眼角泌出渾濁的液體,努力地往外吐著氣。
「借票,大太太說借票?」陳媽媽仔細看過去,試探著詢問。
大太太用力點了點頭。
是借票。舅老爺、舅太太拿走了那麼多借票,就算不還給大太太,也要看在這些銀錢的份上,救救大太太。
兩雙殷切的眼楮都落在董媽媽身上,董媽媽表情艱澀,目光閃躲,「奴婢來之前,太太吩咐若是姑女乃女乃問起那些東西,就將實情告訴姑女乃女乃。姑女乃女乃那些違禁的物件兒,就在朝廷抄家時老爺和太太已經給燒了。」
借票已經燒了?旁邊的陳媽媽也驚駭起來。
床上的大太太更是瞪大了眼楮,枯瘦的手臂拼命地舉起來要抓向董媽媽,董媽媽輕巧地一躲,大太太拼命地晃著頭喘氣,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突然那聲音一滯,大太太的頭如死魚般垂了下去。
陳媽媽頓時慌了神,忙將十救丸拿出來給大太太吊氣。
本來欲死的人又從痛苦的邊緣被拽了回來,大太太咳嗽幾聲吐了一大灘穢物,陳媽媽忙將穢物收拾下去,又打了水給大太太擦臉。
大太太神智又漸漸清楚,睜開眼楮看到屋子里的董婆子縮著手歪頭張望,明亮殷切的眼神讓人害怕,大太太從董婆子的眼楮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從前她也是這樣歪頭盼著陶正安的小妾、庶女在她眼前咽下最後一口氣。
陶容華,她回來報復了,不止要報復她,還要報復李家,大太太想說話卻說不出來。若是哥哥能救她,她就將這個秘密講出來,對付陶容華還有許多法子,還有許多法子。靜妃懷著身孕,若是欽天監說大周朝有妖魔鬼怪作祟,直指武穆侯夫人……她還是能再殺陶容華一次,她還要再殺陶容華一次。她還有機會再翻身。
董媽媽看了清楚,陶大太太說的是,「報應。」一定是恨極了娘家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董媽媽縮回脖子。
陳媽媽上前安慰大太太,「您要保重身子,就算借票沒有了,舅老爺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太太不管。」
董媽媽像是沒有听到這話,垂著眼皮站在一旁。
大太太眼盯著董媽媽不放松,陳媽媽紅著眼楮低聲哀求,「媽媽回去再和舅老爺、舅太太說說,趁著族里的休書還沒下來,將太太接回去再作打算。」
听到休書兩個字,董媽媽這才嘆口氣,「說的就是休書,若是姑女乃女乃回了娘家,這陶家的休書下了該怎麼辦才好?老爺、太太也是為姑女乃女乃著想,咱們李家還從來沒有出過棄婦……」
就算是極力壓制,陳媽媽心中也冒出火花來。董婆子是什麼東西,也能口口聲聲說「咱們李家」,也能當著大太太的面提「棄婦」。可是這口氣她怎麼也得忍下來,大太太讓陶家休了,連同她在陶家也沒有立足之地,她全家老少都要被陶家趕出門去,到時候該投奔誰?這些年她雖然攢了些銀錢,可陶家隨便冤她一個罪名,她就要將銀子都拿出來,說起來她畢竟是個下人。
陳媽媽將手腕上的玉鐲狠命擼下來,塞給董媽媽,「您再費費心。」
滿綠的玉鐲。難得陳媽媽還有這種好東西。董媽媽為難地將鐲子收下,「老姐姐也得勸著姑女乃女乃,姑女乃女乃玲瓏剔透的人怎麼能不明白這個道理,我們都是小事,重要的是李家。大家什麼時候也要護著李家的臉面。陶氏族里的休書還沒下,若是姑女乃女乃這時候……還是陶家的正室,在外面也能留些名聲,您說是也不是?」
姑女乃女乃這時候……還是陶家的正室。
陳媽媽將話思量了兩遍,突然明白這里面的意思。舅老爺、舅太太這是要大太太在陶氏族里未下休書時自盡。
「姑女乃女乃的病也是治不好了,太太說了,姑女乃女乃這樣也太辛苦,太太瞧著都不忍心。」
病的太辛苦,就讓人去死。陳媽媽跟著大太太這麼多年什麼沒見識過,這是這種無恥的話也是第一次才听到。
董媽媽拉起陳媽**手,笑容滿面,「老姐姐做事素來穩妥,大太太在我面前提起好多回,等到風聲過了,老姐姐全家不如還回來李家,我們也好敘敘多年姐妹情意。」
陳媽媽整個人似是被一根長針從頭頂刺到腳下,明明腿腳發軟卻被釘在地上動彈不得,舅太太的意思,只要她能想辦法讓大太太在休書未到時就病死了,李家就肯收留她全家。
董媽媽和陳媽媽說完話轉頭去看床上的大太太。
大太太滿面驚恐,睜大了眼楮,張開嘴巴,額頭上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們要害死她,要害死她。本能地想要逃走,身上用足了力氣卻不能挪動分毫。
陳媽媽听著大太太粗重的喘息聲,想要拿藥給大太太吃,手卻被董媽媽攥著,「我們去旁邊的屋子聊聊天,一會兒再來看姑女乃女乃,反正老姐姐剛給姑女乃女乃吃了藥丸……」說到這里,董媽媽話鋒一轉,「听說老姐姐有個乖孫,十分聰穎,將來必定能成大器的。」
陳媽媽眼前浮起孫兒拿著毛筆仔細描字的模樣,漸漸忽視了耳邊大太太的申吟,腳下不受控制地跟著董媽媽走向門口。
「兩位媽媽這是要去哪里?」
忽然的聲音讓董媽媽和陳媽媽同時一抖。陳媽媽抬起頭來看到了穿著藕色褙子的大姨娘。
大姨娘整齊地梳了個扁圓髻,發髻上插著一支珊瑚發簪,一改往日的衰老、木訥,眼楮通亮,臉上仿佛也放著光,連同眼角的皺紋都讓人覺得比往常淺了許多。身上也沒有了濃重的檀香味兒,頸子上還掛著一串瑩潤的珍珠。
大姨娘供奉佛祖多少年了,一年比一年老的厲害,整個人仿佛都蒙了層香灰。自從大姨娘痴迷佛法,老爺連看也不想看大姨娘一眼,大太太也因此放下心來。可是今天大姨娘整個人卻變得生機勃勃。陳媽**目光落在大姨娘手里的木盒上,臉色頓時變得異常難看。
大姨娘快走了幾步進屋,看到床上變了臉色的大太太,皺起眉頭來,「陳媽媽,這是怎麼回事?大太太的藥呢?怎麼還不拿過來。」
陳媽媽醒過神來,慌忙不迭地從袖子里掏出十救丸。
大姨娘親手服侍大太太吃下藥。
董媽媽站在一旁神情閃爍。
大姨娘眼見著大太太喘過氣來,這才松口氣將手里的盒子交給大太太,「族里讓人送了休書來。」
陳媽媽莫名驚詫,正室的休書竟然讓一個妾室拿來。
大太太稍平穩的呼吸又急促起來。
「族里讓我念了給姐姐听,」大姨娘似是在佛前供奉經書般,極其緩慢地將休書取出來。
大太太眼看著那封休書在大姨娘手里展開,五髒六腑如同被蟲啃噬般的疼痛,想攥緊手指卻都沒有了力氣。
「李氏懷執怨懟多有過失,無所出且不能撫育他子,無心理家又失德行,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回本宗,听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
大太太的表情,震驚、慘淡、頹敗,最後一口氣似是也被這封休書勾走從張大的嘴中泄了出來。一生的驕傲,被人恭敬了半輩子,卻一下子化為塵土。
冰冷的一張紙就是她的一生。
大姨娘眼楮中閃爍著光彩,仿佛此時此刻是她最光鮮的時刻,大姨娘轉頭看向董媽媽、陳媽媽,「你們過去商量商量,都給李氏帶些什麼東西走。」
陳媽媽齒唇冰涼,若是不咬緊仿佛就會顫抖出聲,默立了一會兒跟著董媽媽一起出去。
……
床上的大太太掙扎著,用足了力氣,終于出了聲,「容華……是……容華……」
大姨娘垂眼看著大太太衰敗的模樣,如同窗欞上夾著的枯葉,被風吹的破爛不堪。
「容華……是……容華……」大太太全身顫抖著。
大姨娘唇邊浮起一絲冷笑,「你是說五小姐?」
大太太似是有了期望,重重點了點頭。
「五小姐,」大姨娘低聲道,「不是被你處置死了嗎?」。說著笑容帶著嘲諷,「你看到了五小姐?」
大太太又點點頭,伸出手來抓大姨娘,大姨娘站起身躲開,目光冰冷地看向大太太,眼楮中滿是快意,「你不止要看到五小姐,還要看到各位姨娘,我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四姨娘的兒子,他們都會來接你的,接你到閻王殿前說說你的罪惡。」
大太太瞪著大姨娘胸口不停起伏,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大姨娘厭惡地轉過身,將丫鬟叫進來吩咐,「讓門房準備好馬車,既然李氏的娘家已經搬來京里,就不要再耽擱時間,今晚就送回去。」免得死在陶家,不能全了她棄婦的名聲。
「忘記告訴你了,」大姨娘輕笑著,「我的兩個女兒雖然被你遠嫁了,你的女兒卻被陶氏除名,不在陶氏族譜里了。」
先死一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