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二節、自負後果
陳敬龍听說「死傷兩萬有余」,登時驚呆;痴愣半晌,方喃喃問道︰「怎會……這樣?」
項拓虎目含淚,淒然嘆道︰「我引軍去時,隊伍齊整行進,踏出的路徑並不很寬;待退兵時,被敵軍御尾追擊,咱們軍兵焦急慌亂,卻怎麼可能盡沿狹窄道路退逃?涌出道路的,在過膝積雪里行走,自然逃不快;而他們走過之處,積雪踏平,敵軍卻可迅速行進追擊;所以,咱們涌出道路的軍兵,便都被敵軍趕上,都……都不得生還了」
陳敬龍心痛如絞,泣道︰「是我害了這許多軍兵……」
賀騰嘆道︰「不只是這些為防兵敗而無處可退,一營、九營、十營將士拼死硬踫,頂著箭雨強攻近兩個時辰,終于趕在敗軍退來之前攻下鏞城。強攻過程中,我軍傷亡過萬,而十營莫副將,亦在攀爬雲梯時被落石砸中,當場陣亡」
陳敬龍听到這里,肝腸欲斷,忍不住一口鮮血直噴出來;兩眼翻白,便要暈去。
齊若男等四將見他模樣,齊齊慌了手腳,爭相上前給他掐人中、揉胸口。那臃腫漢子哭泣央求道︰「他已虛弱到這般地步,萬萬再經不起急火上沖;你們若不想他死,便別再對他講這些事情了吧」
齊若男驚慌問道︰「他有沒有性命之憂?」那臃腫漢子搖頭泣道︰「我不知道……他失血太多,十分危險,傷口又受過凍,只怕會慢慢腐爛;若有藥物可用,或許還不打緊,但現在……只用金創藥應付,其實沒什麼用處」一邊說著,一邊已嗚嗚咽咽哭出聲來。
齊若男等人听他話中意思,知道陳敬龍至少眼前是不會死的,都略微松了口氣。
陳敬龍在眾人掐揉之下,又慢慢緩了過來;閉目喘息片刻,輕輕問道︰「除了這些,還有別的傷亡麼?」
眾人相顧默然,都不敢再說。
陳敬龍淡淡苦笑,嘆息道︰「義營中人,徒步退逃,途中絕不可能一無折損;你們不必瞞我」
齊若男支吾道︰「義營江湖豪杰退逃時,可與軍兵合騎,並非只能靠徒步奔走」
陳敬龍追問道︰「你只告訴我,現在義營還剩多少人?」
齊若男受逼不過,遲疑片刻,輕聲應道︰「逃入鏞城的,有九百余人」
陳敬龍長嘆一聲,慘笑道︰「九百余人……嘿,那是折損大半了」喘了幾口氣,又問道︰「除六營、七營、十營副將外,還有將領傷亡麼?」
齊若男、歐陽莫邪、賀騰三人默然不語。項拓躊躇片刻,一咬牙,正色說道︰「左右已講了這麼多,不差最後這點兒。敬龍,我索性全告訴你吧;但你要答應我,千萬要壓制情緒,不能激動」
陳敬龍深吸口氣,輕輕點頭。
項拓講道︰「剛退逃不久,二營便被暗族騎士追上;二營副將引三千軍斷後,陷入敵軍兵叢,有死無生。逃至鏞城時,四營落在隊伍最後方,為防敵軍御尾而入,四營副將不敢進城,率親兵翻身死戰,守護城門;最終城門得以關閉,四營副將及三百親兵卻戰死城下。這一戰,咱們一共是損失了五員副將」
陳敬龍听他講完,流淚嘆道︰「好,好,半個陳家軍毀在我手里,我還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取我衣甲來,我去與暗族軍拼了這條性命便是……」一邊說著,一邊奮力掙扎起身。那臃腫漢子急忙將他按住。
賀騰冷冷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既然為將,便要經得起失敗;豈可連一次敗仗都承受不住,只想尋死?」
陳敬龍急道︰「這許多性命,皆是因我而送,我良心永難安寧,倒不如死了干淨……」
賀騰冷硬斥道︰「既然你沒有做將軍的胸懷,當初便只蟄伏于江湖罷了,何苦到軍隊中來?」
陳敬龍愣道︰「做將軍的胸懷?……我……我並不是嫉賢妒能、不肯容人之輩,亦非睚眥必報、小肚雞腸之徒;我的胸懷,有何不妥?」
賀騰緩緩搖頭,沉聲言道︰「你說的,是尋常人的胸懷,並非將者之懷。以你胸懷來講,在普通人里,確算是極寬闊的,但作為將軍,卻還遠遠不夠」
陳敬龍不信道︰「依你這話,凡是將軍,胸懷都是比我要更寬闊的了?」
不等賀騰說話,項拓搶道︰「真正的將軍,未必比你更能容人,未必比你更能忍氣;但卻一定比你更能容忍悲傷、愧疚;否則,不等戰死沙場,便早都自己抑郁而死了今日戰死五將,皆是與我相伴十余年的同袍弟兄,四營副將更就戰死在我眼皮底下,我眼睜睜看著卻無力去救;你說,我的心里便沒有悲痛愧疚麼?可是……可是……」
他連說兩個「兩是」,眼中已瑩光閃動,卻忽地仰頭「哈哈」一笑,粗著嗓子繼續說道︰「可是,我老項是個將軍,胸中容得下這悲痛愧疚,這便是將者胸懷了哈哈哈哈——」長笑聲中,轉身大步出房。他笑聲里,並無歡欣之意,只有無限悲憤哀傷之情,如著傷野狼之哀嚎,似喪子惡虎之悲嘯,令人聞之心顫。笑聲不絕,漸漸遠去。
陳敬龍听了他這一番言語,若有所悟,愣愣出神。
賀騰面容依舊冷硬,眼中卻也有淚光閃動;沉默片刻,長長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這萬骨之中,有敵人的,也有自己部下的。將軍因貿然出兵以至戰敗,喪送了將士性命,所以愧疚;這是將軍有良心、重情義;但將軍卻要明白,天下並沒有百戰百勝、從無一敗之神將。古往今來,哪個名將不曾打過敗仗?名將也有謀劃不足、指揮失當的時候,倘若兵敗便以死謝罪,只怕大半名將不等成名,便已辭世了唯有容得下悲痛、忍得住愧疚,方才算是合格將者,而吸取教訓,謀求後勝,方有成為良將、名將之可能……」
陳敬龍身心俱震,急急問道︰「我犯下如此大錯,還有成為良將之可能麼?」
賀騰冷笑道︰「這話說的有趣,你又沒死,怎麼便不能成為良將?難不成,你以後再建功勞,大敗暗軍,護我軒轅,會有人不許麼?」
陳敬龍思索他話語,緩緩點頭。
賀騰想了想,又繼續說道︰「你現在死了,便再沒有引軍殺敵,為死去同袍報仇的機會,那才是真正的對不起戰死的將士。況且,你是軍中大將,咱們此戰雖敗,但大將仍在,軍兵們總還有個主心骨;你若現在死了,軍心大亂,敵軍攻城時,咱們一定守不住;到那時,哼,陳家軍徹底覆滅,你對不起之人更多,便是九泉之下,也休想安心」
陳敬龍思索片刻,黯然嘆道︰「我貿然出兵,以至有此慘敗,軍兵們……還肯認我這個大將麼?」
賀騰哭笑不得,反問道︰「你只是謀劃不周,打了敗仗,又不曾虐待士卒,更不曾助紂為虐;況且此戰你與士卒同患難,並不曾棄軍而逃;士卒怎會不認你這個大將?」
陳敬龍稍恢復些信心,沉吟道︰「現在咱們處境如何?」
賀騰緩緩講道︰「咱們退到鏞城時,天色已晚,所以敵軍沒有攻城,但已四面圍定,不留出路,看來是打定攻破城池,將咱們陳家軍盡殲的主意了。城外敵軍,有十幾萬,且有皇家騎士團在內,我估計,明日敵軍大營還會派更多軍兵還幫助圍城。咱們想突圍,是行不通的,唯有堅守此城,以待援軍……」
陳敬龍黯然嘆道︰「不會有援軍的」
賀騰沉吟片刻,點點頭,沉聲說道︰「無論怎樣,總要盡力守城,絕不能讓敵軍輕松得手」
齊若男插言道︰「不錯敵軍要吃咱們,咱們可不能讓他吃的舒舒服服,好歹也得崩掉他幾顆牙才行」
陳敬龍緩緩點頭,問道︰「你們認為,咱們能守多久?」
賀騰語氣低沉,緩緩說道︰「六營、七營,全軍覆沒;項拓所率南去兵馬,初退兵時留下三千多阻敵,退兵途中又折損兩萬有余;攻城軍,折損一萬余眾;咱們原本十一萬兵馬,現在剩下只有五萬四千多人;而這其中,又近半帶傷,真正有戰力的,只有三萬左右。至于將領……五營副將、八營副將、末將、項副將,可分守四面,齊若男、歐陽莫邪兩位副將游動支援,倒還夠用……」
陳敬龍驚道︰「怎麼不算慕容副將與吳副將?他們……他們怎麼了?」
賀騰忙道︰「你別急。吳旬副將奔逃太久,累出了內傷,入城便吐血昏迷了;慕容副將在攻城時拼命硬沖,連中兩箭亦不肯退,終于第一個攻上城頭,但受傷太重,戰畢拔箭時暈倒,至今未醒。不過不要緊,這位……」向那臃腫漢子一指,卻面露難色,顯然不知他姓名,無法稱呼;稍一尋思,繼續道︰「這位懂醫術的江湖朋友給瞧過,他二人都無性命之憂,不必擔心。現在他二人便在這左近民房休息,與將軍相距不過十幾丈的距離而已。」
陳敬龍听得「無性命之憂」,這才放心;默然片刻,淒聲嘆道︰「軍兵折損逾半,完好的不及三成;十三位副將,五死二傷,完好者亦不足半好一場慘敗,敗的好慘……陳敬龍啊陳敬龍,這便是剛愎自用、不听人言的後果,你可知道了麼?」言畢,閉目長嘆,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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