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塵傳說 三百一十一節、古怪戀情

作者 ︰ 千載飛花

時光匆匆,日復一日;原本蒼翠草木,漸轉枯黃,終被白雪覆蓋。

天寒地凍,已入隆冬;陳敬龍跟隨甄家班輾轉流離,已整整四個月了。

四個月的時間,陳敬龍的傷勢早已痊愈,只是當初失血太多,身體著實虛到了極處,並非短時間內可以完全恢復;而手足殘疾所帶來的痛苦、悲憤、焦慮、擔憂,更時時刻刻折磨著他的內心,讓他郁郁終日、寢食難安。

四個月的時間,讓陳敬龍習慣了戲班的生活;幫助搭建戲台、查點道具、整理戲衣,這些工作,他都已熟慣;偶爾面對角兒們化妝的銅鏡,陳敬龍望著鏡中那形銷骨立、憔悴不堪的落拓青年,甚至想不起以前自己究竟什麼樣子。

他已經離以前的生活很遠很遠;他已經不是那個龍精虎猛的江湖豪杰,也不是那個威武悍勇的少年將軍;現在,他不過是在戲班後台幫忙的一個右手殘廢的跛子而已;甚至有時候,他恍惚以為,自己一直是這樣生活的,一直都是這樣平平淡淡、波瀾不驚的過日子。

初時的煩躁與憋悶,已慢慢消失;陳敬龍其實已經喜歡上了眼下的平淡生活。一個在深山孤獨長大的人,在平淡與喧囂之間選擇,當然會更偏向于平淡。

然而,遠,不是斷。秀兒熾熱的眼神,不時提醒著他,他與身邊眾人,是不一樣的;在一遍遍為秀兒講述故事的同時,他不斷重復著記憶,那記憶里,有血雨腥風、有亡命搏殺、有誣蔑陷害,也有生死相扶……

鍛煉左手時,不經意間使出的武技招式,以及修習易筋經時,小月復間日益充盈的暖流,更是在不住提醒他︰他不屬于這個戲班,他應該生活在另一片天地。而又恰恰正是這種提醒,在督促他堅持鍛煉左手、堅持修習易筋經。

陳敬龍很矛盾,為永遠這樣平淡下去,還是重歸喧囂而矛盾。這種矛盾,使得他在秀兒找盡借口,屢次吵鬧,強迫甄分實改變戲班行進路線時,都沒有提出異議;所以,甄家班轉了近四個月,走遍了白虎城以東的所有城鎮,卻仍未到達白虎城。

然而,借口終有用盡的時候;戲班既在白虎地區討生活,便免不得有靠近白虎城的一日。

這一天,戲班受富戶邀請,來到一座小鎮演戲;而這座小鎮,是離白虎城最近的鎮子,與白虎城之間,相距不過二十余里。

到達當天,戲班尋客棧安頓下來後,陳敬龍沒有如往常一樣,去幫助班里眾人搭建戲台,而是獨自坐在房中,愣愣出神。

正在他陷入沉思之際,房門被扣響,跟著甄分實緩緩推開門,走了進來,踱到陳敬龍身前,拉過把椅子,輕輕坐下。

二人相對而坐,默然良久。終于,甄分實沉不住氣,打破了寂靜。他輕聲問道︰「你下定決心了麼?」陳敬龍微一搖頭,嘆道︰「還沒有」

甄分實尋思片刻,嘆了口氣,緩緩說道︰「敬龍兄弟,你不再是從前的你,你已經不能再與人爭強斗勝、打打殺殺的過日子了」

陳敬龍看看僵硬如木柴的右手,苦苦一笑,黯然嘆道︰「我明白。可是,我畢竟還沒有死;我想知道,我這一條性命,是不是還有用處」

甄分實皺眉問道︰「如何才能知道?」陳敬龍應道︰「去見我該見之人」甄分實道︰「去見過之後,你會回來麼?」陳敬龍默然片刻,嘆道︰「我不知道,所以猶豫不決我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不願失去這種安寧平靜;可是,這一去,我怕再也不能繼續這樣的生活」

甄分實默然片刻,問道︰「如果不去,你的心里會安寧麼?」陳敬龍尋思一下,緩緩搖頭。

甄分實輕嘆口氣,正色說道︰「那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去甄家班會在這小鎮演三天戲,時間足夠;如果見過你該見之人後,心中能夠安寧,便只管回來」

陳敬龍沉吟良久,遲疑問道︰「可不可以多等我幾天?」甄分實苦笑搖頭,嘆道︰「如果你三天不回,就是再不可能回這戲班了;多等下去,也無用處」

陳敬龍想了想,長嘆一聲,垂下頭去。甄分實站起身來,道︰「我派輛馬車,送你進城」陳敬龍忙道︰「不必了我想自己走走」甄分實也不勉強,尋思一下,正色道︰「敬龍兄弟,你我相處這許多時日,交情不淺;如果你肯回來,我萬分歡迎;如果你不回來,還望善自珍重,以期日後仍有再會之時」陳敬龍應道︰「你也一樣,善自珍重」

甄分實點點頭,道︰「你稍等,我讓秀兒把你的東西送過來」說罷轉身走出屋去。

過了良久,秀兒方匆匆走來,進了門,將手里捧著的鋼刀及眾雜物放在桌上,淡淡說道︰「你的東西都在這里,你看看少了什麼沒有?」

陳敬龍見她兩眼紅腫,頗覺詫異,顧不得去看那些東西,怔怔問道︰「你哭過?是誰惹你哭了?」

秀兒不應,定定看著陳敬龍,過了片刻,方輕聲問道︰「你一定要走麼?」

陳敬龍遲疑道︰「我去城里辦些事情,然後便會回來」

秀兒再強繃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左臂遮眼,右手直指陳敬龍,哭叫道︰「你騙我你這一走,便再不會回來,我知道的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陳敬龍見她出言無忌,明表出愛戀之意,不好接口勸解,只得默默呆立,等她自己哭夠。

秀兒哭了一會兒,聲音漸低,終于慢慢止住;又抽咽片刻,方垂落遮眼的手臂,帶著滿臉淚水,緩緩走到陳敬龍身前,仰起臉來,定定看著他雙眼,痴痴問道︰「我喜歡你,你知道麼?」不等陳敬龍回答,又自顧言道︰「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但你不喜歡我,所以才總想躲著我」

陳敬龍萬沒料到她會如此不顧矜持,直表愛意,不由錯愕莫名,呆立當場。

秀兒又愣愣看他半晌,輕嘆一聲,垂下頭去,喃喃嘆道︰「我知道,你一定早有心儀之人,所以絕不會愛上我;不過,這也很公平,我也並不喜歡你」

陳敬龍听她先說喜歡,接著又說不喜歡,自相矛盾、語無倫次,不由更加莫名其妙,模不著頭腦。

秀兒深吸口氣,踏上一步,緩緩靠進陳敬龍懷里,伸臂摟住他腰背,猶如嘆息般喃喃說道︰「今生不能與他相伴,只好把你當他;得這片刻溫暖,也算不枉此生」

陳敬龍見她親近,十分驚慌,正想將她推開,卻听見她這如泣如訴的喃喃自語,沒來由的心中一軟,不忍拒其于千里之外,只好任她抱著;心中對她口中那個「他」,萬分好奇。

秀兒稍一停頓,又繼續夢囈般喃喃低語道︰「為什麼,戲文里的那些血性男兒、英雄好漢,只在戲文里出現?現實中,怎麼沒有?……不,不,不是沒有,是我不曾遇見……不,我遇見了,你就是真正的血性男兒,真正的好漢……與你相伴的這些日子,我很開心……你帶著我,浴血苦戰,闖出神木教;你又在亂石崗上,帶著我闖出赭獅幫眾的包圍;我們一起打敗高天彪;我們又一起逃亡到半獸族;這些日子,我很開心,很開心……」她越說聲音越低,終于再听不見,仿佛已慢慢睡著。

陳敬龍思索她所說話語,霍地醒悟︰原來她所愛上的,不是現實中的自己,而是通過自己口中講述出來的,以前那個自己。她以往學習戲文,愛慕戲文中那些英雄豪杰,在與自己相識之後,竟不知不覺間把以往那些愛慕,都移到了自己口中所講的那個「陳敬龍」身上,所以,她把她自己想象成了故事當中的女主角兒,把自己幻想成楚楚、齊若男,或者是雨夢、商容兒,在幻想中,她與「陳敬龍」相扶相依,一同走了過許多坎坷磨難。她愛上的,是那個江湖少年陳敬龍,不是眼前這個落拓殘廢陳敬龍。在她心中,他不是「他」。他的離去,不足以讓她難過,她哭,是因為這個他走了,便再沒人給她講那些江湖故事,她再也不能與那個「他」相依相伴。

這種匪夷所思的愛戀,陳敬龍想到了,卻無法理解;他怔怔站立,怔怔望著懷里的女子,怔怔分析著她的愛戀,卻無論如何也分析不清,只能繼續怔。

過了許久,秀兒恍如從夢中醒來,忽地退後,離開陳敬龍懷抱,苦笑嘆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你無法代替他」

陳敬龍感覺無法與之溝通,便也不再多說,只輕輕嘆道︰「我走了,你自己保重」一拐一拐走去桌邊,將自己的金牌、藥瓶、狂獸丹等雜物抓起塞進懷里,又把自己的鋼刀拿起,想要負在背上,可右手僵硬,不听使喚,只憑左手,卻怎麼也綁不好刀鞘上的皮帶。

秀兒走上前來,幫著他綁扎皮帶,輕聲問道︰「那張弓,模樣威武悍猛,像他。我想留著,做個念心,行麼?」

陳敬龍這才覺,她未將霸王弓拿來;稍一遲疑,想到自己右手殘廢,以後再也開不得弓,便點頭應道︰「你喜歡,就留下」

秀兒點點頭,又道︰「你找到他後,別忘了告訴他,有我這樣一個女子天天念著他;如果有機會,讓他打听甄家班在哪里落腳,去看看我」

陳敬龍愕然片刻,望著自己右手,苦笑嘆道︰「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他」

秀兒淒然一笑,痴痴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找到他,請告訴他︰我不求太多,只想見他一面;只要能真真正正見他一次,跟他說幾句話,讓他抱一抱,就算立即便死,我也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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