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曹松《己亥歲》
第二日清晨,楊延順率軍到達弓月部前十五里的遼營,與阿里鐵牙的兩千騎兵匯合。
下馬之時,西夜琴已在馬背上入睡,楊延順只得親自將其自碧眼狻猊獸上抱下,送進軍帳之中。剛想將她放在自己的軍榻之上,不想再也忍受不住西夜琴那一身的香氣,又打了一個噴嚏。身體一抖,懷中的西夜琴立即驚醒,睜開美目一瞧,自己被楊八郎抱住,心中便是一暖。哪知楊延順一見西夜琴轉醒,連忙臉色一變,把手一松,任憑西夜琴摔了下去。
西夜琴痛的「啊呀」一聲,蹲坐在地上,鼻子一酸,雙眼垂淚。楊延順心道不忍,剛想前去安慰,就听帳外有人高聲道︰「楊大人,鐵牙求見!」
楊延順立即走回軍案之前,答道︰「進來吧!」
阿里鐵牙應聲進帳,便見西夜琴蹲坐在地上,一頭銀發披在雙肩,依舊是左耳金環,右耳玉墜,眉間紫砂一點,不過,一雙美目桃紅,似是有淚珠藏在眼中。阿里鐵牙不知發生了何事,也不敢去妄加猜測,更不敢去詢問楊八郎,只得雙手抱拳道︰「八哥,昨夜我軍到此,不想被敵軍發現蹤跡。請八哥責罰!」
「無礙。敵軍可曾派軍襲營?」楊延順問道。
阿里鐵牙︰「未曾!不過我已派兵加強戒備,隨時應對敵軍突襲。」
「好!」楊延順思慮片刻又道︰「鐵牙,戒備不可松懈,其次,派出斥候監視弓月部,一有動向,馬上來報!呃……你命兵卒燒一桶熱水,隨後送進帳來。」
「遵命!」阿里鐵牙俯首拱手,又回顧了一眼西夜琴,轉身出帳。
帳內,楊延順看著西夜琴,西夜琴看著楊延順。
楊延順︰「那個……你知道弓月部有多少守軍嗎?」
西夜琴︰「不知道。」
楊延順︰「你們西域究竟還有沒有後備軍隊?」
西夜琴︰「不知道。」
楊延順︰「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西夜琴︰「你是我什麼人?我憑什麼告訴你!」
「我……我是你仇人啊!」楊延順又道︰「你現在是我的俘虜,知道嗎?」
「哼……有種你就殺了我!」西夜琴把臉一別,只留下一頭銀發給楊延順看。
楊延順︰「西夜琴,別以為我不會殺你,只不過你現在還不能死。」說完,起身離帳,留下西夜琴一人,皓腕一抬,抹去眼角淚滴,「楊八郎,你怎恁的鐵石心腸!」
不多時,帳簾一挑,楊延順又回來了,身後幾名兵卒抬著一個浴桶而進。
「出去吧!」楊延順命令道,隨即又對西夜琴說道︰「你,過來,進去,洗。」
西夜琴︰「干什麼?」
「把你身上的香氣給我洗掉!我聞著受不了!」楊延順命令道。
「我若不洗呢?」西夜琴反問。
楊延順︰「那我就幫你洗!」說完,便做要撲上來的姿態,哪知西夜琴根本不怕,一聲輕笑,道︰「那你來呀?」美目一彎,盡顯媚態。
「呃……本參謀還有軍務在身,沒時間和你戲耍!」楊延順說完匆匆離帳。西夜琴一聲輕哼,站起身走到浴桶前,用手輕撩熱湯,呢喃道︰「楊八郎,你可知有些東西,是洗不掉的。」
隨即解衣入浴,清洗玉體。自被楊八郎擒來,還從未清洗過,這對她這個西域公主來說,是件極其難忍的事,想要主動張口,卻怕楊八郎不予,好在今日有此機會。洗著洗著,又不住想到楊八郎身上,便有一陣難言的淒楚涌上心頭,忖道︰枉我這一身嬌容,竟在這人面前毫無作用,天下竟有這般男人,而我卻又偏偏愛上了他。莫不是我起兵反遼,果真違逆了天道,故而老天爺派下此人來折磨我?
西夜琴正想著心事,忽見帳前人影一晃,不禁驚道︰「誰!」
只見那人影一頓,隨即一抱拳,道︰「琴公主莫怕,在下並未有偷窺之意,只是想趁楊大人不在,來說一句話。」
「說什麼?」西夜琴見不是楊八郎,不禁惱怒,再听聲音,好似是那個「斷戟郎」阿里鐵牙。
此時帳外人影答道︰「琴公主,我來奉勸你莫有非分之想。惕隱大人愛上的人,不是你能染指的。你現在還沒死,並不代表以後不會死。在惕隱大人發威之前,還是謹慎些好,或許,能僥幸得活一命。」說完,那身影便轉身離去。
西夜琴一聲冷笑,心道︰我既然敢起兵作亂,便早就不怕死了,好容易遇到這個讓我又怕又愛的男人,我又豈能輕易放棄。遼惕隱真是小看于我了,我便不信,楊八郎寧願愛你一個男人也不愛我!
遼軍營外,楊延順不住打著噴嚏,不禁惱道︰「這是誰又在背後念道我啦!」話音剛落,便听見遠處一陣馬蹄聲響,手搭涼棚望去,一隊兵馬正向此飛奔,頭前一桿大旗,上書一個「遼」字。「看來是楚封關來了,不錯,來的正是時候。」
不消片刻,楚封關已到近前,一見楊延順,連忙翻身下馬行禮︰「楊老弟,我來了!」
「楚大哥快快起身!」楊延順扶起楚封關,問道︰「大惕隱已到烏鎩國了?」話音一落,突然看見楚封關身後有一人,渾身血污,發絲凌亂,面色蒼白,兩眼無神,仔細看時,不禁驚呼︰「你……你是文桀!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楊延順一腔怒氣,文桀不同常人,乃是王子鳴之子,是自己生父文錦費盡千辛萬苦、甚至是舍棄自己而要保全的人。即便他是南兜王,是大遼的敵人,自己也要像生父文錦那樣保全他,不能使他受一絲傷害!這樣,文錦所做的一切才有意義,自己也沒有白白被生父舍棄,沒有白白忍受著空活二十余載卻不知自己生父是誰的痛楚。
而如今,文桀顯然是被人所欺,被人所打,此事怎能容忍!再看楚封關,一臉的愁容,似是有難言之隱,楊延順心知此中必有蹊蹺,便道︰「隨我入帳,詳細說與我听!」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情感,與平時灑月兌隨意的他全然相反,楚封關不禁冷汗直流,緊隨其後。
來到帳前,楊延順突然止步,轉身道︰「你去把營中其他將領盡皆帶來,就說升帳議事!」
楚封關哪敢怠慢,急忙轉身去找諸將。楊延順一挑帳簾,走入帳中。西夜琴剛穿好衣服,見楊八郎突然進來,不禁驚喜,剛想說話,哪知面前人與往日截然不同,硬眉緊鎖,面沉似水,絲毫搭理自己的意思都沒有。只听他冷冰冰地命帳外守衛將浴桶抬了出去,接著坐在軍椅上,一言不發。
又過了片刻,帳外諸將到齊,魚貫而入,行禮跪在帳中。楊延順抬眼掃了一圈,帳中有七人,分別是阿里鐵牙、楚封關、蕭千鈞、謝君飛、邦古哈、密斯托哈,以及站在帳中角落處的西夜琴。
「起來!」楊延順命令道。
諸將起身,站成兩列。
楊延順忍著怒氣淡然道︰「楚封關,你解釋一下吧,文桀怎會變成那樣?」
西夜琴一听「文桀」二字,心中便是一驚︰他?怎麼了?
楚封關跪倒出列,支吾半天︰「他……他是……」
「你不會告訴我,是他自己把自己弄成那樣了吧?」楊延順咬牙問道。
楚封關連忙搖頭,「不是不是!」接著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帳中諸將盡皆不知發生了何事,不過見楊八郎一臉的陰霾,想必不是什麼好事,盡皆不敢出聲,只等著楚封關解釋。
再看楚封關,想了半天,把頭一搖,鋼牙一咬,粗聲道︰「算啦!我還是說實話吧!楊大人,惕隱大人把南兜城和烏鎩城盡皆屠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楊延順一聲怒吼,劍眉倒立,緊緊瞪著跪在帳中的楚封關。
楚封關重嘆一聲,道︰「先是三合玄襄陣大敗十萬敵軍,隨後惕隱大人血屠南兜。南兜王力阻,可毫無效果,而後親眼目睹遼軍屠城,悲痛難奈,殺入軍中,被蕭豹毒打,幸有唐經年及時趕到救下一命。而末將受命守城待惕隱大人前來,哪知……哪知惕隱大人進城便下令屠城,末將身微言輕,怎敢抗命。屠城之後,末將提起奉楊大人之命,要帶五百騎兵前來支援,惕隱大人便叫末將……將南兜王帶來,交于楊大人處置!」
帳中諸將一听,盡皆失色。阿里鐵牙也是滿面嚴肅,問道︰「楚封關,你說的可是實話?」
楚封關︰「事關重大,末將豈敢妄言!」
楊延順听完之後,只覺得心中悲痛難解,「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怒道︰「耶律休哥,你竟再次騙我!」緊接著右掌拍下,只听「啪!」的一聲,將身前軍案一掌震碎,隨即又頹然倒在軍椅之上,一陣苦笑,口中念道︰「將軍何封侯,功在殺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