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些近些,鑼鼓聲越來越響,還燒起了火把,整個兒是捉賊的腔調。
張邑太守緩過神來,做出了政治正確的決定︰下令嚴捉那「冒充仲少君」的居心叵測賊人!
兼思苦笑著朝那邊示意︰「著這一鬧,有對匪人,我沒能懲治好。一個戲班掌班,日後不知他會不會再生色心。還有一個,眉毛這樣——」比劃著絡腮眉毛的模樣。
「嗯!」悟寧和寶刀一起點頭,「馬二胡!」
兼思又有點兒不舒服。但他壓下來,拜托悟寧︰「兄台看著辦罷!」
「你呢?」悟寧問,「把張邑鬧成這樣,不是準備留下來的?」
兼思趕緊澄清︰「不是我!」什麼「仲少君」的叫喚,壓根兒不是他鬧的。他不知情!
悟寧自然信他。問題是,他在這兒,就有人叫仲少君,怎麼能這樣巧?還有,他到張邑是為什麼來的?
兼思對悟寧做解釋,眼卻朝著寶刀︰「我是逃到一個幫派里面。他們缺麻,派我和其他人過來買。」
寶刀點頭︰懂了。就是像白龍寨這麼個大家庭,收留了兼思。寨里缺東西,她老爹白頂天也是派人出去買的嘛!
然後兼思的視線轉向悟寧,把那幫派名字說出來︰「海蛇幫。」
那可是奉公子軒名義、聲稱要幫公子軒奪回公道的幫派!悟寧的臉色頓時很精彩。
寶刀張大嘴看著上頭的山壁︰呃,那里……
兼思臉色也精彩極了,凝視悟寧︰「他們假借你的名頭行惡事麼?」悟寧苦笑,千言萬語算是從何說起?
寶刀拉他們兩位的袖子︰山壁上!喂,看那里!一塊大石頭往下爬…往下滾…這都往下跳啦!
石板砸到地上。裂了。李一魚從後頭露出來,還是上身整齊,但撒晃著短褲腳,赤著雙足,生怕別人認不出他來歷的一副造型。
悟寧當年也是這麼個造型,盡管外人看起來邋遢,他自己可是懷念得緊。面對可以隨意保持傳統的李一魚,他打心眼兒里吃醋。得知兼思陷在海蛇幫羅網里,他惱憤更甚,直指李一魚︰「布的好大局!」
從兼思回張邑買麻,到仲少君的聲聲呼喊,都是刻意布下的線,謀局千里。
兼思自己可沒覺得為了海蛇幫回張邑有什麼不對。海上人家需麻,是實情。覺城城民可從官方處平價購麻,雲裳早儲備了幾大倉這種民生必需物資。就算安城麻田全毀了,他也能撐一年半載。可是海蛇幫只是流竄強盜,儲備沒這麼豐厚,又日常跟人打架,不管纜繩還是網都壞得更快些。安城麻料一緊張,他們是要跳腳。
來福已經熱火朝天給海蛇幫造起新式船舶。來寶的觀星術也令海蛇幫受益良多。只有兼思寸功未立,干吃白飯——好吧,是白魚——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海蛇幫一發愁麻不好買。他自己想起來,簡竹必定儲了一些,至少也會有門路,何不由他出面問問看呢?他現在不便在安城拋頭露面。正好,海蛇幫也都是強盜,見不得光。結伴悄悄去談生意,妥當得很。更何況,那時候兼思還以為雲軒真在海蛇幫。就算是幫雲軒,兼思也該出力。
于是,這趟差使。是他主動請纓。小頭目還有點猶豫,說新收的人沒有立刻派出去的,怕出事。為此還不得不向老大請示。回饋意見說破格錄用。這才讓兼思出發了。
到得張邑,自然不敢亮海蛇幫的名頭,過關時,亮了化名「精誠商號」。海蛇幫與內陸交易一向用這個名頭,頗積攢下些信譽。路邊踫見簡竹,驚喜下車相會時,打的也是「精誠」名頭,簡竹竟也听說過,見了兼思,眼眨一眨,笑道︰「哦喲,一吊錢來了。」
官方給兼思出的賞格,就那麼一吊錢——嫌少?官府也不寬裕啊!如果說背主潛逃就要成百上千兩銀子,那江洋大盜怎麼辦?萬億兩的海口開出去?城君的庫房里都沒有這麼多現銀,不如跟諸位盜兄換位置來做!
言而總之,官府的賞格,就是這麼個定額,提不上去了。苦主如果對犯人咬牙切齒、必欲得之而後快的,可以另出賞格。江湖上的賞金獵人,主要還是賺這一塊賞格。
簡竹當初故意放兼思跑,事後也不會追加賞格。這一吊銀,精干的賞金獵人看不上眼,不會特意來搜捕他。見了面,簡竹這麼一開玩笑,更說明他對兼思的好心。
兼思向他道謝。
「何必何必。」簡竹連連擺手,「你非池中物,何必被徒役拘在小作坊里,到外面跑跑也好——怎的又回來了?」
兼思引見「精誠商號」的仁兄仁弟,說自己是蒙這商號收留,如今商號有大生意,他就作為保薦人,引來見簡竹。
簡竹很鄭重︰「久仰久仰!貴號是老字號了!不知要什麼貨、要多少?」
海蛇幫的需求一報,簡竹更鄭重,引到清靜房間里細細的談。海蛇幫原是從張、傅幾大家買麻極端困難,幾近無法可想,听了兼思說,簡竹手里必定有貨,還不太敢信,想著再怎麼天縱聰明,總是初來此境,起板手面也不大,如何能供起這麼多貨?來是來了,總存些疑慮,開門見山承認自己要的貨多,簡竹到底能不能供?
簡竹帽帷輕動,燦然笑道︰「若是旁人問,我是不敢承認,既然是朱兄引來,我若胡推,當著明人說瞎話,沒甚意思。整個安南地域,我若講手里麻料若少,張、傅兩家,也不敢說多了。貴號要的麻,量這樣多,還真要我這兒才拿得出來。只不過,我不問貴號買麻去什麼用途,貴號也莫問我麻是哪兒來的。」
一席話說得海蛇幫的那幾位,眉花眼笑,簡直要跟他認起兄弟來,便問他多少錢肯出貨。
如今原是大家攢著貨不肯賣的時候。簡竹倒很賞面子,說他沒有張、傅等人心貪,囤在手里的麻料,漲了這麼多,于願已足,精誠商號又肯下這麼大的訂單、又答應付現銀,他確實想做這筆生意,卻顧慮本地其他大商家都還囤貨居奇,他一人出貨,要被大商家追殺,因此上,「丑話說在前頭,提貨得是悄悄兒的,不能叫人知道,整個買賣根本上都得保密,能應允嗎?」
海蛇幫的自然一口答應。接下來雙方就具體價碼慢慢兒的拉鋸,跟兼思沒了關系。他便抽空出來探望寶刀,當中並沒踫見什麼別的,平白忽听「仲少君」這麼個扯破嗓子的炸天雷。莫非……真是有人搗鬼?卻是怎麼能搗起來的!
兼思凝視李一魚。李一魚是雲裳的人。他在這里,豈不代表雲裳的手已經伸到了這里?
兼思對雲裳並無惡感,也從未結仇,然而波濤詭譎,海蛇幫里根本沒有所謂的公子軒、張邑忽有人暴喊「仲少君」,化為僧人的雲軒、覺城戰神李一魚又相繼出現,兼思不得不心生警惕。
李一魚看著兼思的目光,則像看著一尾已經被盛到鍋里,煎炒炸煮都容易的魚兒。
他掩飾的抬起手掌咳了一聲,跟悟寧說︰「那也未必不好……您總以故老人民為重。」
這話什麼意思?在場的除了悟寧和李一魚,估計沒別人听得懂。
兼思注視悟寧。他想,這隱語可能跟他有關。
悟寧抱歉地回視兼思一眼,神情里有難言苦澀。
李一魚朝天打個哈哈︰「至于現在麼,我得趕緊去找張邑的仲少君去!都嚷成這樣了!乖乖,這熱鬧我不湊都不行。」
他晃著兩只光腳,踢踏啪啦地真走了。
兼思想,他應該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仲少君的身份?
寶刀垮著一張臉問兩位︰「什麼情況啊?我們……」不好意思地打個呵欠,「要不先睡一覺再聊?」
悟寧下定決心,奉送了兼思一句話︰「朱兄若不想多事,原該走得越遠越好。」
具體的,他已經不能多解釋。
兼思皺著眉,回問了一句︰「兄台又為什麼不走得遠些呢?」
悟寧長長、長長嘆了口氣。
寶刀頓悟︰「我知道了!你們都犯了事兒,所以都得逃跑,但心里有掛念的人,所以不能跑遠,對不對?」
大體是這個道理。
兼思當初若不跑,只怕「君世子」之爭越來越烈,右夫人不擇手段,安城權貴集團陷入分裂,父子兄弟反面成仇。既跑出來了,安城權力中心確實也暫時平定,他又仍然下不了決心遠離。安城有太多叫他掛念的人和事,在附近,打探消息總歸方便點。萬一出了什麼事……只是萬一!——他在附近,說不定也好盡一點綿薄之力。
悟寧當初若不是斷然遠遁,雲裳沒有這樣利落上位,覺城也沒有這麼安定的好局面。可是他的份量,比兼思不同。兼思覺得自己離安城近點兒,只是聊盡心意,對安城目前局勢沒有太大影響,悟寧在覺城近邊,卻簡直好似一枚大炸彈!
兼思不懂悟寧既然讓了君位,怎不跑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