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綜乍見堂中在押的少女,不由得也眯一眯眼楮,似乎吃不消她的艷光。
她也並沒怎樣妝扮,墨衣清容,仿佛是水洗出來的一顆明珠。
小熊在旁邊,只想撞牆而死︰怎麼伯少君會來的!他本來想先問明了阿星的口供,再給伯少君交代。哪里想到伯少君這麼快就會來的嘛!
是哪個給伯少君報信?他真想好好去追究一番——
呃,好吧,他捉拿阿星,這位既是美女,又是妙手酒師,在街坊間鬧出這麼大動靜,比城門貼公示都轟動。他好像也不用問到底是哪一個給伯少君報信了……
洪綜又不是聾子、瞎子,來這里,本就是撫恤民情。市井中如此大事兒,他要不知道,那才怪了。
小熊低眉塌肩請示洪綜︰「少君,那女犯身有武功,您進去危險,還是我來問吧。」
洪綜往他腦袋上鑿了一記︰「讓你來。你惹的禍還不夠?」
小熊蹲地畫圈圈去了。
這一算,他最近做壞的差使真不少。怎麼會的?他明明一腔雄心,一身的才華,只恨未能盡展抱負,怎麼居然眼前一件件小事都受挫?
小熊不會覺得自己眼高手低,只覺得有鬼在背後給他使壞。
對,一定是這樣!
可是鬼是哪個呢?
小熊想啊想、拼命地想。
藍蘭島守被召入京島時,心情則好得多,只需要想︰這次能得到多大賞賜?
大災才見大功!大功必有大賞。
他所有屬下們,也是這樣想的。
不枉他們跟他這麼久、跟他吃這麼多苦,偶爾做錯事還要承擔被他「大義滅親」的危險。終于是有報酬的!
他們真想跟他一起去京島。
不過不現實。
藍蘭島守只帶了少數幾個隨從,大部分班底,要全套留在藍蘭島,繼續維持政務。
等藍蘭島守高升之後,他的班底。自然陸續都好高升了。
他的班底們都很高興。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們就是留在院子里等飛升的好雞犬。
他們把寶刀等三人也招待得很好。
多虧那蟲洞里逃出來、想刺殺兄弟的海民,案子鬧大,寶刀他們作為涉案人員。倒得以晉見藍蘭島守。
藍蘭島守很敏銳,一下子分辨出來,寶刀的提議,又可以讓他帶入京中,作一件大政績。
他讓下頭人等好生款待著寶刀他們。寶刀所需的一切用具,也盡量滿足。
「看不出你這丫頭,命倒挺順的。」兼思發自內心替寶刀高興。
「命順啊……」寶刀也歡喜起來,「很快,我爹找到我,我跟爹一起把他的仇人打掉。那就更順了!」
「……」兼思一接觸這個話題,立刻陰雲密布。
「幫我搗魚網啊。要把麻和其他雜質分開。」寶刀指使他,而且深深不滿意,「你啊你,做事還沒有慕飛好使。」
「……」兼思那個心情就別提了!
「噯。寶妹妹此言差矣。」一子來救駕,「朱少爺文質彬彬、飽讀詩書,能耐自然不在做粗活上。」
「……」兼思想,比比這朵解語花,寶刀簡直是塊不懂事的豆腐渣!
「對對!朱兼思是讀書人,做不來這些活。」寶刀附和一子,揮手讓兼思。「朱公子歇會兒。」
「……」兼思想說,他也不是完全做不來。這些時間,他對于底層伙計,已經比以前能耐多了啊!
可是寶刀已經沒空跟他說話了。一群伙計依她吩咐做事,比他又快又好。
一子溫言對兼思道︰「渴不渴?我給你倒杯水?」
兼思郁悶地跟她一起進屋。
寶刀忙到月上柳梢頭,一天的成果不錯。該蓋的蓋起來、該裝的都裝好,靜置一夜,可以等明日再來理會了。今晚,大家先休息。
在休息之前,她又想去跟兼思說幾句話兒。
說什麼呢?寶刀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忙夠了、累乏了,她想四仰八叉趴在兼思身邊,眼楮懶懶的張開一點、或者不張,腳蹺在他腿上、或者不蹺,嘴里亂七八糟跟他說點話兒、或者索性什麼都不說。就這麼呆著,都覺得暖暖的補足能量。
她邁步到兼思門前。
還沒進門,單在窗子那里。
窗口,沒遮嚴實,她見到一子和兼思面對面坐著,非常客氣、非常文雅、非常親密的,說著話兒。
兩人的聲音都細微,手勢幅度都很小。寶刀根本不知道他們說什麼。可是他們之間,有一種默契。
像同一條葫蘆藤上結出來的葫蘆。甭管大小形狀搭不搭配吧,總歸是一對兒葫蘆。
寶刀卻是一把江湖中的大刀。同那一對葫蘆,搭不到一塊兒去。
寶刀黯然而退。
她離去的步子,比她來的步子,拖沓得多。
望著月影,寶刀第一次懷疑︰也許憑她的本事,不足以跟爹爹團圓、並幫他打敗仇敵?
因為,她竟然感覺到疲倦。天底下有的事情,她根本無能為力。
兼思往窗外看了看。
寶刀早已不在了。
一子跟著他視線望了一眼,問︰「怎麼?」
兼思搖搖頭︰「並沒有什麼。」
一子道︰「听外頭安靜了,想必寶姑娘安寢去了。我看看她鋪蓋周不周全。」
兼思道︰「多勞你想得周到。這丫頭委實愛踢被子——那時她還小,如今也不知改了沒有。」
一子抿嘴笑︰「想必她比從前能干了很多。」
兼思點頭唏噓︰「很多,很多!她竟然能自己看穿洞里那家伙不是好人。雖然理由叫人啼笑皆非……」
寶刀認定那個海民不像好人,因為他在洞底,都沒有抓緊時間把魚兒放一些走!
對魚兒毫不關心的人,怎麼會樂于助人,肯幫她晉見島守呢?
寶刀這樣想著,假裝拉肚子,找到島上官差問︰有這麼一個人,說能幫她什麼什麼。問官差可不可信?
官差一听︰大有貓溺,大是可疑嘛!
于是安排下陷阱,捉賊拿贓、捉奸在床,讓那海民凶相畢露。抓個正著。
寶刀立下大功。
「這丫頭福星照命。」兼思再次感慨。
「福麼……」一子笑笑,似有不同意見。
「姑娘請直言。」兼思誠懇道。
「從前人們對我說,錦衣玉食,順風順水,就是福。如今我倒覺得,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並且能去爭取,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單在這爭取過程中,就已經不失福份了。」
「姑娘……」兼思再木頭。終于也發現一子目光灼灼,讓他心驚,不敢對視、卻又不敢不答腔。有的事兒,還是在第一時間說明的好︰「在下實在……」
一子「噗哧」一笑︰「你不用擔心。」
「呃……」
「我並沒有決定是不是愛上你。就算不愛,你也是我的好朋友。若有事要幫忙,盡管開口,我在所不辭。若是愛,你別跟我說什麼你天涯飄蓬不敢高攀之類的廢話。那時天涯海角我總要追著你。」一子露齒一笑,「可是現在,我要找樹人去了。」
深愛著她的樹人。
她棄婚出走,就為了尋找它。凍結在冰中的火焰。
她並沒有因為一席留言就愛上它。但深深為它動容。她天涯海角總要找到它。
死湖那兒,听說有異狀,一子想︰會不會跟樹人有關呢?于是想刺探湖底,偶遇兼思與寶刀,又共同經歷了大災,被拋到藍蘭島。義不容辭加入救災。
如今災害已過,大局基本穩定,海面又可以行舟。一子要繼續找樹人去了。
寶刀清晨起床,見到一子英姿颯颯,正在打綁腿。
「姐姐你又要去哪?」寶刀揉著眼楮問。
「我記得樹人原來呆的那個島。我要去看看。會不會有樹人下落的線索。」一子道。
「啊樹人!我也去我也去!」寶刀蹦起來,又頹然,「不行,我要留在這兒,看看海漁網造出怎麼樣的紙。」說著她就難過起來,「姐姐,怎麼回事?以前我覺得我哪里都可以去,就是爹困著我不準我去。現在我哪里都可以去了,怎麼自己攔著自己不讓去了?」
「這才叫長大呀。」一子安慰她,言外別有深意,「選擇了一條路,寧願放棄走其他路的自由,這才叫有了擔當。」
寶刀抬頭呆想。
一子說點更簡單的寬慰話︰「我會回來看你的,反正你會越來越有名的,我一定能找得到你。」
「啊對,就是這樣!」寶刀又高興起來了,「我也會幫你一起找樹人。如果我先找到了,我就想辦法告訴你。在我出產的麻紙上加做一個記號,就是一棵笑眯眯的樹,你說好不好?」
「好。」
「那我可一定要把紙賣得越多地方越好,不然你都看不見!」
「是。是。」
「萬一你找到樹人,跟它一起開心的生活了,也要記得來看看我,好不好?」
「唔……」一子覺得必須再說明白一點,「它對我的心意,我很感動。我一定要見見它。可是我不一定很愛它、也不一定樂意永遠跟它生活在一起,你理解嗎?」
寶刀眨了眨眼楮。好吧,算是有點理解。
一子又道︰「它喜歡我,可是,我喜歡的說不定是別人。你說呢?如果有一天,我發現我最喜歡的是兼思,回來找他,問問他肯不肯跟我一起生活。你會祝福我嗎?」
寶刀捫心自問,然後誠實回答︰「很難。」
「為什麼?」
「因為我也喜歡他。我以為我會喜歡跟他、也跟你一起生活。可是他跟你玩,不跟我玩,我還是會難過。」
「呵,這樣——」
「不過你們都比我聰明,也許能找到我們三個人一起的辦法吧!」寶刀盡量樂觀一點。
一子笑彎了腰︰「這恐怕很難。」
即使明達如一子、溫和如兼思、憨實如寶刀,也難有三人共存之道。人類的心就是這麼狹小,最珍貴的那個地方,只有兩人共享,多一抹影子都嫌太擠。
一子也知道,她如果真的喜歡兼思,認定了要跟他攜手一生,她必須現在就留下來,用盡一切力量,把寶刀擠出去。
可她不確定。
她寧願先放一步手,給大家一點時間確認心意,之後,也許她天涯飄泊之後,還想回到兼思身邊,卻發現已經沒有自己的位置,只好嘆息離去,也好過現在就把兼思綁在自己的身邊,有一天發現自己還有更愛的男人,卻已經沒有資格去爭取。
千言萬語歸一句,她沒有那麼愛兼思。冰谷里樹人那熾熱的心情,她面對兼思時,感覺自己沒有燃燒到那種程度。
她還想體驗更熱烈的愛情。
輕風碧浪,她向島上的友人揮揮手,放帆而去。
(「憨實」這兩字考語,謝過某人^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