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刀從車馬店出來時,見到了小露紅。
少章班的台柱子,唱得一手好旦角兒,了妝雖然姿色平平,上了妝卻明艷照人、裊裊娜娜的女人。
上次,她唱契快到期了,少章班的掌班舍不得放她走,跟老婆合謀,要強睡了她,讓她只能死心塌地成為他的人!這陰謀被寶刀和兼思撞破,他們救了她。
想來,她現在已經月兌離苦海了吧!
寶刀高高興興上前同她打招呼︰「嘿!小——」
叫什麼好呢?
寶刀只知道她叫小露紅。這是藝名。寶刀年紀比她小很多,直接叫她藝名,是不是不夠尊重?
要尊重的話,唱得紅的角兒,人家尊稱為「老板」。譬如「蝶老板」、「筱老板」什麼的。
可小露紅契約早就到期,現在一身素淨,也不知還唱不唱戲了。如果人家已經嫁個良人,作了太太,還叫人家老板,說不定人家反而翻臉。
寶刀現在已經很懂得一些人情世故了,知道有的稱呼,不能亂叫。可她的世故,還不足以讓她在社交場游刃有余。
她只好尷尬的笑。
小露紅瞅著寶刀,顯然不認識她。
寶刀救她時,她醉得狠了,根本不認人。等她醒來,寶刀又不在她面前了。她實在不知道寶刀是何許人也。
寶刀只好問︰「你……還唱戲嗎?」
小露紅臉上掛起職業性的微笑︰「唱!三天後,大戲台就有演出,這上下台前該掛起牌子了。全本盤妻索妻,全是最好的角兒上場。還是春老板跟我搭。又有新排的對花槍,我也學上武旦行了,和我搭的是寒城請來的名角麒麟兒,想必您听說過——包管精彩!屆時歡迎來排場。」
熟極而流的把一整套宣傳詞兒報出來。
寶刀疙疙瘩瘩問︰「那你——你還在少章班?」
「在啊?」小露紅覺得她問得很奇怪。
「我……」寶刀正說到一半,有戲台的人來叫小露紅了,說掌班找。小露紅神色頓時有點慌張。忙忙要去。
寶刀在後面追著道︰「我的朋友幫你醒過酒!」
小露紅霍然轉身。她听懂了寶刀說的是哪件事。她眼神變了。
但她只是欠了欠身︰「原來是老朋友。多謝多謝。這次也還請來排場。不知姑娘府上哪里?我們可以留個前排座位給府上。」
寶刀接受了她的暗示,把自己的名字住處報給她。
黃昏時,有個孩子來找寶刀。
一張抄片子,把寶刀引到了冰林坊。
寶刀初制皺紙時。幫她打開銷路的四大歡場,其中一處就是冰林坊,最高貴、最能端著賣的一處,號稱以藝會友,而非以色侍人。
那時候,寶刀根本不便跟冰林坊接觸,全是洛月居中拉線。
現在麼……寶刀名聲已經壞成這樣了,似乎去一下也無妨。
去之前,她很謹慎的跟東家確認了一下︰我要去個不太正經的地方,行不行?
東家的回復是︰影響生意不?
寶刀呆了呆︰「那個。我就是想問……我去不正經的地方,會不會連累咱們的生意?」
如果說大喬的眼神會說話,那他絕對是語重心長的看了寶刀一眼。
然後他挑明了道︰「你覺得你的名聲還能更壞?連累我們生意更多?」
「……」寶刀淚崩。
「我們憑本事吃飯,不要緊!」大喬給寶刀撐腰。
寶刀終于有了點信心。
「——我相信你一定是為了提高我們的工藝而努力。」大喬補一句。
「……」這次還真的不是。可也不好說清。
寶刀惴惴然去了冰林坊。
冰林坊的大門,開在特別熱鬧的大街上。甭管你有事沒事。往那兒一走,你就能看見冰林坊特清幽的門臉兒。其他店鋪都是高高挑著招牌,一個壓一個,恨不能跳出來跟顧客吼︰「快看我快看我!」冰林坊卻不是這樣。
其實,其他店鋪的心情也可以理解,畢竟張邑邑心主干大街,臨街的店面。寸土寸金嘛!花那麼大價錢買一個店,還不把店招寫大一點?別說那買了整幢樓的店,把店招從三樓掛到底樓,就是那錢少的,只能在一幢樓里租幾個房間的,也從窗口把店招挑出來。你大、我更大,你挑得長、我更長,恨不能牽衣扯袖,直接把顧客衣裳拉住。
顧客倒未必被他們拉進店,走起路來一不小心磕了絆了、甚至戳到眼楮是有的。官府不得不聯絡行業協會,發了這麼個限制︰任何店招,都不得超出店面三尺以上。店招大小不得超過店間本身的大小。
這麼限制之下,臨街店鋪的店招才勉強控制在合理範圍之內。
但反觀冰林坊?
半里長的一條街,十丈遠的地段,都是冰林坊的。
這十丈遠的地段,冰林坊全壘了灰牆。灰得舒心悅目、灰得通心暢胃,灰得人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灰牆上露出翠竹梢。
翠竹梢外透出秋千影。
秋千影靜著。冰林坊里的姑娘,從牆外一個都看不見,只有偶爾的絲竹聲,靜靜飄出。
何等的手筆!這比斗大的店招還醒目呢。
灰牆中的大門也極盡清幽雅靜之能事,簡直可以當藝術品。
但它總是不開。
這個門臉兒,只是給人看的,不是為了給人用的。
客人要來,總是走側門、腰門、小門、後門。
這種歡場,跟大官兒的府門一樣,日常來客,還是從側邊走好,別那麼大搖大擺兒招人看見。
寶刀也是走了側門。
跟其他客人受的待遇一樣,她那麼進去,一點兒波瀾都不驚起,非常之安靜順遂。
好的歡場,要從進門開始,就讓客人舒心,絕不能讓客人擔驚受怕。
小露紅托街上孩子給寶刀送的抄片子。寫有一個房間名。
冰林坊的包間,可以絕對保證清淨。
這個包間還有個很特殊的地方,就是最重要大堂里的演出,從這個包間可以欣賞。
冰林坊大堂。音樂演出,從來就不會斷。
寶刀進去時,小露紅已經到了。她正凝視听著大堂里的伎樂。
寶刀進來了,小露紅就正色、正坐、正衣襟,深深拜下去。
她只是個唱戲的女人,可她的禮數,比有的正人君子都還周全鄭重些。
寶刀慌忙雙手扶她︰「哎哎,這是干什麼!」
「多謝俠士仗義搭救。」小露紅磕頭。
「你起來!」寶刀拉她︰這可絕對不能讓她磕下去!
寶刀是強盜女兒、又一直干體力活,手上力道不小。小露紅唱戲,身段兒看著裊裊娜娜。實際上一天到晚又是下腰又是劈叉,也全靠一把兒力氣。
寶刀要攔,小露紅堅持要磕,她們堅持到最後成了摔跤角力。
較量著較量著,她們不約而同「噗哧」笑了。一起松手。寶刀挨著小露紅坐了,小露紅剝果子、斟冰汁給她。
雖說是室內,冰林坊要伺候大爺們,剛交暑便大量運冰塊安置在一切角落里,用水車帶動的扇子、或者人力的扇子,把冰氣徐徐吹出來,一片涼爽。
連冰林坊外頭的街坊屋舍。拜它所賜,溫度都比其他小街小巷涼快個八度。經濟人賣房子時,是把這點也算進去的︰「您還別嫌貴!旁邊是哪?冰林坊!日常听仙曲遠來,不用付錢的!夏天還有免費的冷氣,不用您自個兒買冰!哪找去?這房價還算便宜的哪!」
冰林坊里面的消費,絕對比外面的房價更高。
小露紅能約在這里……看來她生活不錯?寶刀想著。
小露紅似看透了寶刀的心思。唇角微微翹了翹︰「有客人送的。他訂了常年包間,平常不用也是白放著,許可我可以過來坐坐,說是幫我提高音律造詣。不過我來之前,得先跟這邊聯系。我估計他這順水人情做了不只我一個。怕有其他人要過來,所以得先約,好讓幾下里錯開。今天運氣不錯,我約,他們說我可以來。」
「哦。」寶刀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你……你還在少章班?」最介意還是這件事。
「嗯。」小露紅道,「辜負了你們一片心。」
「只要你開心就好……那掌班現在不敢欺負你了是嗎?」
「他啊,」小露紅道,「如今他是我男人了。」
寶刀虎的站起來,以至于打翻了杯子。
為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嫁他?」寶刀聲音比她自己想像中的都尖。
「不是嫁。他不是娶我,是納。他有夫人。我是他的小老婆。妾室。」小露紅道。
「……」寶刀已經完全不知如何評價了。
「你們救了我之後,他跟他老婆,找我娘,說開了。」小露紅微沙的嗓子,淡淡道,「我娘也跟我商量,契約到期,離了他們,又怎麼樣呢?另外找班子,我也不認識什麼好班子。沒什麼信得過的好掌班。自己拉班子,我不是這塊材料。」
說是好,淡淡語調下頭,酸酸楚楚,引得人下淚。這本是小露紅的拿手好戲,唱悲角,不用尖聲拔嗓急扯白臉使勁,就那麼細細淡淡一勾,下頭老太太全撩衣襟擦眼淚了。
掌班說,她天生一副哭嗓,祖師爺賞飯。
輪到說自己的事,她也不過如此,再要比唱戲多一分酸慘都不能。
寶刀急眼︰「那、那——」
「人總要吃飯。我吃這碗飯,總要被人打主意。跟了掌班,也算有個名份,他也更能護著我。所以,」小露紅攤開手,「這樣大家都好。」
「那——」寶刀發了狠,「你想清楚了,就這樣?那我們白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