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關陽緊緊扶住顫抖的母親,眸光帶著一絲乞諒地望著她。
「我母親確實做錯了,我身為人子執意隱瞞,傷你至深,更是罪無可赦,一切都該由我來承擔,你打我罰我,就是此刻一劍殺了我,我也甘心情願,只要你別惱……你想要做什麼我都由著你,還有,先帝的仇我一定會替你報——」
「這話,擺在昨天說多好?」她似笑非笑的看著他,「現在說,多矯情啊!」
當年就為了他母親的一片「慈母護兒」之心,她在大火里因為遲遲等不到他來救,只能眼睜睜看著宮女、太監、護衛們一個又一個為了她而死,偏她還執迷不悟地哭著,鬧著,苦苦等著小一哥哥來救小花……
「你知道,我在大火里等了你多久嗎?」她的眼神冰冷,嘴角卻緩緩揚起。
關陽眸色一痛,啞然無言,臉龐慘白如雪。
「火燒起來的時候,譚公公,小常子,婉兒,珠兒,他們拚命拉著我要從密道逃出去,可是我不肯,我堅持要等你,我怕你來了找不到我,會以為我死了。」她的聲音像是情緒全流干了般平淡,卻句句直戮得他心上鮮血直流,絞痛欲死。
「小一哥哥要是以為小花死了,他就不會等小花長大,他會再娶別人,所以小花死也要等小一哥哥來……可這一等,我就白白害死了三十二個宮人。」
他嘴角動了動,像是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濕熱的眼眶隱隱浮淚,燙得直可以灼傷人。
「然後白大人來了。」她直直盯著他,血紅的眸子終于浮現一絲抑不住的冷諷嘲笑。
「你還記得白大人吧?他原姓姜,是我皇女乃女乃當年的內侍太監,後來被白王女乃女乃秘密安排到白家,官拜正四品吏部侍郎,皇女乃女乃要他盯著吏部尚書,那是景王的人……」
「白大人受命調查景王暗中買賣官爵一事,」他艱澀地開口,「我知道他的身分。」
「原來你也是景王的人?」她心一跳,目光冷厲如箭。
「不,關國公府自始至終都是先帝的人。」他急急地想解釋,「只是景王起兵太快,鄭貴妃為內應,我們措手不及——」
「好一個措手不及。」她松了口氣,卻又深恨自己竟然到現在還對他抱有可笑的心軟和期望,不由僵硬地撇過頭去,看也不看他,冷笑道︰「算了,那都不重要了。我要說的是,那夜若非白大人緊急之下不惜暴露身分,沖進宮中硬是把我帶走,我早死在寶漪殿大火里,而後白家被景王追究,屠了個一干二淨……我又欠了白家一百二十條人命。」
關陽滿眼沉痛地看著她,心疼得直想將她緊納入懷好好安撫寬慰,恨不能夠將她心上的自責全部轉扛到自己身上,可是他才一動,她冰冷警告的目光又狠狠地將他釘在原地。
「公主……這些人命罪孽都由臣婦來背,你與陽兒都是無辜的……」關國公夫人淚漣漣地開口。她听著公主那夜的驚險苦痛、死里逃生,只覺羞慚悔恨欲死。
「臣婦這就回京到大乘寺落發為尼,終生佛前懺悔,願誦佛經萬卷為死去英靈超渡——」
「娘!」他眼神掠過驚急痛楚,疾喚道。
「不用了,誰造的孽誰來背,我這些年掙來的銀子在佛前點的燈海無數,縱然散盡了一生之財,我甘願!誰都不用來爭相賣這個好。」花春心冷冷地道,「當年大火,關陽身為公主暗衛,沒能及時救主失職之事,我也可以不追究。」
關國公夫人猛然抬頭,滿是淚水的眼里透著感激、希望、釋然和強烈的慚疚之色。
關陽卻臉色慘然,一股不祥預感攫住了心口。
「不,」他再顧不得其他,大步上前一把抱住她,牢箍住她的鐵臂卻幾不可見地微微發抖。
「不能不追究,我欠了你一輩子的,你絕對不能放過我。小花,春心,不管你想要怎麼責罰我,不管你要什麼,我豁出一切都會把它捧到你面前,你要什麼?要江山?要復仇?我都可以給你!」
「我只要你關陽,關小一……」她被他箍得渾身生痛,卻是面無表情,望著他的目光冷得直直剌入他心底,一字一字慢慢地道︰「與我趙磬花,花春心,永遠恩斷義絕,永不相見。」
他呼吸一窒,深沉恐懼的絕望如巨蟒絞擰住全身,四肢漸僵漸冷,眼前金光亂竄,高大偉岸如山般的身形不可遏止地劇烈顫抖了起來,像是隨時會崩塌。
「不——」
他想留住她,他無論如何死也不能放開她。
可自從那日她用冰冷疏離的眼神看著他時,在戰場上身經百戰,受過無數刀劍重傷也夷然不畏的關陽,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再無一絲一毫再爭再抗的力氣。
「……我現在不想見到你,你母親,和你們關國公府的任何一個人。」花春心甚至沒有提高聲音,她只是冷冷淡淡地,慢慢地說話,他便已潰不成軍。「關陽,別逼我後悔認識你。」
他黑陣底布滿血絲,心口陣陣撕扯揪緊,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擠出了四個字——
「好,不逼你。」
可是,他能暫時松開手,讓她離開大將軍府,讓她冷靜一段時日,卻決計不會再讓她有機會從他生命中離去。
就算是恨,他也要她在他身邊,恨他一輩子。
關陽親自駕馬車將她安安穩穩送回她住的老宅邸,在親眼看見她住的屋子陳舊簡陋得連昔日宮女住處也不如時,一雙黑眸又隱隱紅了,拳頭緊緊掐握住,才忍住伸手將她拉回身邊的沖動。
他現在,只能眼睜睜目送她頭也不回地走進那間老宅,消失在關上的大門後。
那重重的關門聲震得他心頭一酸,虎淚幾欲落下……
然而在門後,花春心冷硬不屑的笑容瞬間崩潰瓦解了,她後背緊緊貼著門扉,身子無力地往下滑,最後蹲坐在地上,小臉埋膝悶聲哽咽起來。
門外,他大手平貼著冰涼的門板,神情淒然,心如刀割地听著門後心愛女子充滿壓抑的嗚噎。
小花……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知太陽逐步西斜,將門外高大男人的身影拉得更長更長,他卻始終一動也不動地靜立在原地,就算門里的低泣聲已經靜止,那女子已踩著虛弱卻堅定的腳步消失,他仍舊佇立如沉默的遠山。
「關將軍。」一個蒼老的嗓音出現在他背後。
他微微一動,依然沒有回過頭來,只低聲道︰「姜老,謝謝您救她,護了她這麼多年。」
老姜滿布皺紋的臉驀然一正,渾濁眼底掠過一抹精光,「將軍都知道了?」
關陽終于轉過身,臉上的蕭瑟之意轉眼即逝,恢復了一貫的沉靜肅然,「可否與關某一談?」
「老奴為著今時今刻,已經盼了整整十二載,」老姜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也是時候了。」
子夜,月寂星無。
回來的第一個晚上,花春心夜不能寐。
她躺在熟悉又顯得陌生的床榻上,怔怔地望著上方的承塵,繡著芍藥花的錦綾布,無論是布料。繡功都和皇宮里的影霞紗是不能比了,可是再美麗再昂貴的東西享著受著又怎樣?
一朝天崩地裂山河變色,父皇被毒殺,母後被逼自縊,太子哥哥被貼身太監絞殺,太後女乃女乃「受驚崩逝」
……當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都毀滅在那個驚悸狂亂可怕的夜里,她從高高在上千嬌萬寵的公主重重跌落在泥塵底,在大火中哭喊著哀求著祈盼著的小一哥哥最後還是沒有來救她……
東珠公主趙磬花在那一夜死去,活下來的只能是平民孤女花春心。
她只能重新學著怎麼當一個普通人,抹去嬌氣,拋棄驕傲,咬牙習慣粗衣粗食,時時刻刻提心吊膽著,一有風吹草動就準備逃命,她苦苦掙扎了十二年才活了下來,從心至外接受了自己是花春心。
一個畫圖的,賣小黃書的大齡未婚女。
他不會知道她是耗盡了多大的力氣,才把過去的自己和暗夜噩夢、國仇家恨全部埋葬在內心最深處的墳場里,她幾乎是得血淋淋地剝下趙磬花的皮肉,痛楚地學著慢慢養出一個灑月兌疏懶的花春心。
她對關夫人的自私、因一念之差險些害死了她的事實感到憤怒氣苦,但她並不恨她,因為親疏遠近自古皆然,人總是會為自己最親的人謀最大的福祉,尤其是做母親的,為了孩子沒有什麼是做不出的。
可她恨關陽對她的苦難視而不見,他為了掩護自己母親犯下的錯誤,竟可以假裝那一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甚至連她的真實身分都要全盤抹煞……
關小一,你愛過我嗎?
如果你真的曾經對我有過一絲一毫憐惜眷顧,你怎舍得這樣對我?
花春心緊緊將自己蜷縮成球,因驕傲而強忍許久的淚水再度潰堤,依然不肯失控放聲大哭,而是把臉深深埋在被褥里,悲鳴微弱破碎斷續,卻淚成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