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暈。m
墜落感。
各種各樣狂亂的畫面在他的眼前晃過。屠殺，鮮血，尖叫，的疼痛，屈辱感，無力感……
沙克爾發出了一聲痛苦的申吟。自己吃下的那六粒x本能藥丸難道全都是百分之百純度的？這下可糟糕了。在他所知的舊世界星艦駕駛員中，不乏為了追求戰斗力而大量服用x本能，最後卻弄得自己精神崩潰的。而自己現在更是特別地害怕這種能夠引發人類內心中最痛苦回憶，並將其中蘊含的情感成倍放大的副作用。因為自己擁有的，並不只是一個人類短短一生百年的回憶，而是成百上千個人生，數萬年的回憶。一旦副作用徹底爆發，自己也沒有絕對的信心能夠撐過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或者說，在意識中自以為自己做了「笑」這個動作。還好，自己心理的堅韌程度也遠超常人。在「卑賤的奴隸種族」米瑪塔爾人中輪回了這麼多世，還有什麼樣的人間悲劇自己沒有體會過？無論是多麼恐怖的噩夢，放馬過來吧！
出乎沙克爾的意料，短暫的混亂而痛苦的幻覺過後，他似乎又拿回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他晃了晃自己的腦袋，活動了一下四肢，然後抬起頭——他看到的並不是「耀斑」號內部的景象，也不是漆黑冰冷的太空。映入他眼簾的，是一片殘陽映照之下的美麗晚霞和火燒雲。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處于一座山頂的高台之上。清風從他的身邊拂過，而在遠處，堆積著皚皚白雪的雪山峰頂隨處可見。而在他的手邊，是一杯被飲下了一半的紅酒，和一盒尚未開封的雪茄。高台被有著華麗裝飾的羅馬式廊柱環繞著，而在高台的正中心，是一面巨大的液晶顯示屏。自己還是處于幻覺之中。
沙克爾立刻就了解了自己身處的位置。這是在帕特星系，米瑪塔爾人的發源地瑪塔爾行星上，那座仿效地球上的某座高峰，被命名為「乞力馬扎羅」的雪山山麓。這是那位統一了瑪塔爾行星，建立了龐大的米瑪塔爾帝國的偉大統治者，哈爾?沙圖加大帝，也就是沙克爾自己，最喜愛的一座行宮。在建立了龐大的國度之後，哈爾?沙圖加大帝功成身退，隱身于幕後，在之後的幾十年里充當著這個帝國幕後黑手的角色，直到這一天。
沙克爾忽然臉色發白。他意識到了這是哪一天。實際上，這是他作為哈爾?沙圖加大帝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最後一天，也是米瑪塔爾人歷史上最重要的一天。即使過去了數千年的時光，這一天的每一個細節依舊清晰地記錄在沙克爾的記憶里。這一天，被所有米瑪塔爾人稱為「黑暗之日」。
他回過頭，看向那面巨大的顯示屏。盡管知道自己是在藥物所產生的幻覺里，但沙克爾還是覺得自己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著，冷汗不斷地從他的額頭上滴落下來。那一刻，快要到了吧？
「這里是瓦基爾行星防御基地，這里是瓦基爾行星防御基地。偵測到不明物體信號，位置位于母星瑪塔爾軌道附近，請求派出空間防御部隊查探！」警訊果然如期而至。瓦基爾，帕特星系的五號行星，在當時是米瑪塔爾人僅有的一點太空部隊的駐地。報告者並不知道，他們發現的不明物體，並不是隕石，也不是科幻電影中想象的，外星人派來的和平使者。他們發現的那些東西，其實是將要奪走大部分米瑪塔爾人生命，並將從此永遠剝奪米瑪塔爾人自由的惡魔。
「允許派出空間防御部隊！」命令從他的嘴里發了出來。沙克爾一開始感到了驚訝，隨即他就釋然了。自己正處于幻覺之中，這些都是已經發生的、不可避免的事實。在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自己確實是這樣下令的。
接下來，自己能做的，就只有等待那一刻的到來了。沙克爾整了整身上的駝絨襯衫，順手拿起眼前桌上的酒杯，啜飲了一口殷紅的酒液。本應香醇的上等紅酒，此刻在他的口中確是無比的酸澀。為何x本能所產生的幻覺將自己拉回的，是這一日呢？自己的記憶中，有著許多比「黑暗之日」更痛徹心扉更痛苦難耐的回憶啊！
就這樣，在難捱的猜測和等待之中，沙克爾在山麓的高台上來回踱步著，等待著那條噩耗的降臨。
「報告！我們遭到了攻擊……對方有敵意！不明種族的戰艦，重復一遍不明種族的太空戰艦！空間防御部隊全體起飛！」
就和那一天發生的一樣，剛剛踏入太空的米瑪塔爾人動用了他們所有可以動用的力量，試圖從艾瑪人的魔爪之下掙月兌出來。雖然已經知道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但沙克爾依舊目不轉楮地盯著屏幕的中央，盯著那些顯示著戰場實況的鏡頭。
「太……太大了！對方體積太大了！我們需要更多的增援！」
「彈道導彈部隊！彈道導彈部隊準備進行攻擊！光靠我們根本不可能打贏！坐標正在傳輸！」
他看到的是瓦基爾行星防御基地和幾艘米瑪塔爾太空船上一片慌亂的景象。他可以想象到剛剛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米瑪塔爾人在看見艾瑪人長度將近一公里的戰艦從蟲洞中躍出時內心所感受到的那種震顫——而這還只是艾瑪人的幾艘「魔符」級運輸艦而已，真正的戰艦還沒有登場。那種震顫就像是他登上「咒滅」號，將節流閥推到底之後，與薩盧姆家族的刺客在太空中跳著死亡的舞蹈時所感受到的那樣。
只不過，他當時感受到的是興奮與狂熱，而米瑪塔爾人們感受到的則是無邊的恐懼……
幾艘只有三天自持力，重量不到百噸的近日行星軌道太空艦，對付跨越數十光年的空間而來的一整支艦隊。盡管馬拉圖?沙克爾知道這些場面只不過是藥物產生的幻覺，只不過是自己過去記憶的碎片，但他仍然覺得自己的手有些微微發抖。他們的命運，整個米瑪塔爾民族的命運，從艾瑪人出現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決定了。他們在做的，其實只不過是無謂的掙扎而已。
不出所料，在鏡頭里，那幾艘小小星艦的艦橋開始陷入了混亂之中。人們開始抓取身邊所有夠得到的艙外宇航服，那能為他們提供更大的生存機會。面對壓倒性的敵人，已經沒有人去考慮自己取勝的可能性了。
「安靜……」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艦橋的某處響起，「大家保持鎮定。」
沒有用。人的求生本能在此時已經戰勝了一切。
「當風暴降臨時，我們的任務是將它擋在門外。」
混亂的場面在一瞬間停止了下來，就好像所有人都同時被魔法凍結了。
很耳熟的台詞。很簡單的語句。沙克爾曾經在無數文學作品和無數戰前演講中听到類似的話。
剛剛的那句話來自某本流傳自舊世界的傳奇小說，《連隊消失在天際》。作為哈爾?沙圖加大帝的那個自己湊巧有幸研究過它的原型戰例。然後一時興起，將它寫進了米瑪塔爾的軍人誓詞之中。
很英雄，但是英雄一般都躺在墳墓里。而且，與這句話的原型相比，這些星艦的操縱者們的生還率無限趨近于。在這些簡陋的戰艦都被擊毀之後，沒有人能夠救援他們，而艾瑪人也不會理會這些人的死活。但就是這句話，完美地闡述了他們的使命︰盡力為他們的人民擋住一切風暴，哪怕自己在這風暴中可能只是一點飄飛的紙屑。沙克爾甚至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生活在地球上的時候，一句經常被各種人惡意調侃的話︰「你是要當一輩子的懦夫，還是要當一個英雄，哪怕只有幾分鐘。」
「同意。帕特就在身後，我們無路可退。」
「是的，是時候履行我們的誓詞了。」
十幾秒後，略有延遲的通訊頻道里傳來了其他戰艦的應和。這些剛剛踏上星海之路就不得不面對比他們強大無數倍的敵人的米瑪塔爾人，他們選擇了後者。面對叩門的風暴，他們選擇挺身而上，哪怕他們在這暴風中只是幾片在轉瞬之間就被撕碎的紙屑，哪怕米瑪塔爾文明將被毀滅，將來不會有任何人傳誦他們的壯舉，甚至不會有任何人記得他們。
漫長的仿佛長達一個世紀的半分鐘過後，艾瑪人的後續艦隊抵達。密密麻麻的奧格諾級好像等待撿食腐肉的金色甲蟲，布滿了墨黑色的太空。與此同時，米瑪塔爾人唯一的八艘具有恆星系內航行能力的戰艦完成整隊，開始向前航行，走向他們最後的征程。
盡管在他經歷的數萬年時光中，沙克爾見過無數萬艦級別的會戰，目睹過超過十萬艘戰艦的殘骸，見過無數戰艦被毀滅時發出的絢麗火光，但他還是覺得，那是他一生中見過的最壯麗的焰火——那些米瑪塔爾的脊梁們，用他們的鮮血與勇氣點燃的焰火。
屏幕中央的畫面開始出現雪花，然後是劇烈的顫抖。
他听到了他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
「瓦基爾基地，這里是‘狂暴’號。聚變彈齊射，坐標，本艦。重復一遍，坐標，本艦。」
向我開炮……萬年不變的英雄結局。英雄們都死了，只有我還活著。這一刻，沙克爾腦海中想起的，不僅是那些在脈沖光束的豪雨之中化為飛灰的米瑪塔爾男子漢。在這一刻，沙克爾想起的，是人類歷史中從不缺乏的那種，為了自己的民族，赴湯蹈火而九死不悔的英雄們。赤腳跨過特拉華河的大陸軍士兵，穿著單衣凍死在長津湖畔的志願軍戰士，高喊著烏拉舉著燃燒瓶沖向坦克的蘇聯政委……是否每一個偉大的民族，在它的背後都有一群這樣的無名英雄？
在自己記憶的幻境迷宮之中，沙克爾捂著臉，癱坐在地面上，身體不住顫抖著。大滴大滴的淚珠從他的指縫之間留出，滴落在地面上。他終于明白了，為何藥物所產生的幻覺，會將他拉回到「黑暗之日」，拉回到米瑪塔爾人的命運墮入深淵的那一天。因為，那確實是他心中最疼痛、最會悔恨的角落。不管自己曾經是什麼人，不管自己想要成為什麼人，但是，在這個宇宙中，在新伊甸這個世界中，自己永遠無法割斷的身份，還是一個米瑪塔爾人，一個艾瑪帝國眼中的「奴隸種族」。他終于理解了，在見到自己時，米茲羅?賽博眼中的那種，交織著蔑視和痛恨的眼神。因為，自己確實是一個叛徒，一個背叛了米瑪塔爾民族，一個辜負了先輩們的鮮血和痛苦的人。
他用力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從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來。他已經成功地擺月兌了藥物所帶來的幻覺。「將風暴擋在門外。」，在「黑暗之日」的那一天，米瑪塔爾軍人們成功地履行了他們的誓言。而現在，輪到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