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議會，通常只會做兩件事情。
第一，推諉。第二，扯皮。如果硬要算上第三件事，那就只能是推諉扯皮。
按照神族做什麼都要延長時限的管理，在正式會議開始之前，至少還有半年的準備時間、半年的安排席位時間、半年的流水宴時間、半年的……足夠讓阿波羅從騰佩河谷回來了。
故而，狄安娜坐在眾神席位中，看著身邊空蕩蕩的光明神座，完全是心不在焉。
據說，這是又史以來最大型的一次會議。
又據說，宙斯為了這次會議，籌備了足足三百年——從他打敗克洛諾斯、登上奧林匹斯聖山的那一刻起，就在謀劃著這件事。
又據說，這一次的會議，將在秩序神殿舉行。
又據說，秩序神殿的入場券很特殊，恰恰是眾神身上那道美麗的紋路。
又據說……
狄安娜慢慢地抿著咖啡，把她能記得的所有事情，又回想了一遍。
很顯然，在她那快照式的記憶里，根本沒有關于眾神議會、或是秩序神殿的任何記憶。
要麼是上輩子她壓根兒就缺席了這次會議，要麼是她開會時心不在焉，什麼也沒記下。
平心而論，狄安娜希望是第一種。
她重新拾起了邀請函，看著上邊漂亮的花體字，詢問身邊的智慧女神雅典娜︰「你的手筆？」
雅典娜「嗯」了一聲。
她愈發好奇︰「那下邊的呢？」
雅典娜表情抽搐了一下，似乎是對那雞爪子爬過似的字體相當不滿︰「赫爾墨斯。」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他擔心眾神看不懂我在寫什麼。」
……
……
……
狄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維持著微笑的表情︰「你的確很適合寫雙關語，雅典娜。」
智慧女神頗為無辜地看著她，似乎听不懂她剛剛說的話。
好吧，一般學霸都听不懂流氓的冷笑話。
雅典娜忽然壓低了聲音問她︰「听說赫拉被你氣病了？」
狄安娜瞥了頭頂冰袋、腳踩冰凳，卻依舊渾身冒著火氣的赫拉一眼，含糊其辭︰「大概是吧。」
雅典娜的聲音愈發低了︰「你真厲害。」她停了停，露出些許遺憾的表情，「可惜無論我做些什麼，她永遠都會快我一步。」
狄安娜打了個冷戰，用一種看怪物的表情看著雅典娜。
雅典娜竟然對赫拉不滿？
雅典娜竟然對赫拉不滿？？
雅典娜竟然對赫拉不滿？？？！！！
怎麼可能！！！
她決定裝做什麼也沒听到。
與雅典娜的對話不過是個小小插曲，很快就被眾神的推諉扯皮聲給淹沒了。
阿波羅依舊沒有回來，她也依舊百無聊賴地看著空蕩蕩的光明神座發呆。宙斯依舊維持了一貫的老奸巨滑風格，會議正式開始之前，半點口風也不肯露。
听調不听宣的海王陛下來了。
只听說過從來沒見過的冥王陛下也來了。
谷物女神看見冥王的一瞬間，立刻就要撲上去和他拼命。宙斯一聲重重的咳嗽，硬是讓谷物女神把操刀子打架變成了拍肩膀問好。
冥王陛下淡定地叫了她一聲「πeθep-(mother-in-la」，把谷物女神氣到吐血。
宙斯趕緊出來打圓場︰「你應該叫她‘aδeλφ-（姐姐）’才是嘛。」
冥王陛下今天似乎是故意來氣宙斯的︰「難道不是kouνi-δa（嫂子）？」
宙斯下意識地瞥了赫拉一眼，赫拉的臉色再次變成了彩虹女神的七彩裙。彩虹女神趕緊又給她加了兩個冰袋，不停的揉肩搓背。
宙斯果斷把冥王陛下當成了並不存在的空氣。
——只要當他不存在，就不會給自己添堵了吧？神王陛下樂觀地想著。
可惜冥王陛下似乎是把「給奧林匹斯添堵」當成了一件偉大的事業來做，時不時氣得宙斯眼皮直跳。海王陛下樂得看戲，抓著三叉戟笑得前仰後合。
最終，眼皮足足跳了三千一百下的宙斯一拍桌子，霸氣側漏地吼道︰「不等阿波羅了，去秩序神殿！」
狄安娜提起了十二萬分精神，瞥了冥王陛下一眼。
冥王陛下從頭到尾都在看著宙斯冷笑。
————
秩序神殿由秩序三女神掌管，平時大門緊鎖，任誰也不能出入。
秩序神殿外有兩根漆了紅漆的大柱，分別寫了兩行黑色的大字。
左邊︰秩序不應該自相矛盾。
右邊︰當秩序自相矛盾，那麼它應該被徹底推翻。
雅典娜一見那兩行字，月兌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品味太差了！」
她停了停，立刻又加了第二句話︰「字太丑！」
眾神四十五度角望天，悲傷逆流成河。
誰都知道白、金、天藍才是高位神袛的象征，也都知道智慧女神寫得一手漂亮的花體字，但那是比上古還要久遠的混沌神老大留下來的真跡……
由此可見，雅典娜的確是個智商高出情商一大截的真•學霸。
秩序神殿里突然塞了這麼一大群神，立時顯得擁擠不堪。赫拉的冰袋加冰凳待遇也沒了，乖乖和宙斯並排坐在圓椅上，看著上頭的會議主持者——大地之神蓋亞發呆。
冥王陛下和海王陛下分別坐在宙斯與赫拉的兩側，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狄安娜的座椅已經被排到最後面去了。阿波羅也是。
秩序三女神抱著秩序卷軸，圍著眾神席位轉了一圈。
頃刻之間，整個秩序神殿徹底暗了下來。是真正的暗，不夾雜半點微光。神格中附帶光明的太陽神赫利俄斯、月神塞勒涅、以及初代太陽神許珀里翁，再加上狄安娜，身體周圍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影，如同黑暗之中的日與月，分外引人注目。
而其中更引人注目的，是眾神身體上縈繞著的細細紋路。每一位神袛的紋路都各不相同，卻又都在黑暗中綻放著瑩瑩微光，美得令人驚異。而少數全身黯淡的神，則被秩序女神們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狄安娜恍然大悟。
原來「紋章是秩序神殿的入場券」，是這個意思。
黑暗之中，大地之神蓋亞以異常沉重的語氣開口︰「好了，開始吧。」
雅典娜率先站了起來，走到最前方，嘩啦啦地展開了一張卷軸。卷軸上繪制著扁平的天空和碗狀的大地，與外邊的世界一模一樣。
「照我看來，扁平如圓盤的大地非常不合理。木頭漂浮在海面上時，應該有一半陷入海里……」
雅典娜話音未落，立刻就被某位神袛打岔︰「你怎麼不說樹葉漂浮在海面上？」
雅典娜瞪了他一眼︰「你見過上頭堆滿高山、荒漠、河流的樹葉，依舊漂浮在海面上不沉底的麼？」
對方啞口無言。片刻之後，左肩上如同熒火一般的微光漸漸黯淡了下去。
秩序女神們客客氣氣地把他請了出去。
雅典娜繼續論述著她的觀點︰「所以，大地應該有厚度。而最佳的比例，應該是寬高3︰1的圓柱……」
狄安娜終于覺得不對勁了。
在她上輩子用來墊桌角的某本科普讀物里，扁平大地、碗狀天空，是古希臘愛奧尼亞學派最早提出來的宇宙模型。緊接著，就是寬高3︰1的圓柱。再接著，就是……
宙斯打斷了雅典娜的話︰「你為什麼不直接說，大地應該是個球？！」
大地是個球？
一點都沒錯，寬高3:1的宇宙模型之後，緊隨其後的，的確是「大地是個球」！
狄安娜駭然失色。
她努力回憶著所有可能知道的一切，卻始終想不起上輩子——甚至在那個漫長得近乎沒有止境的夢境里，並沒有關于這些學說的任何記憶！
究竟錯失了哪里？
狄安娜來不及細想，因為她至少看到半數的神，在雅典娜和宙斯的爭論中黯淡了神之紋章，被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更有甚者，試圖挽著袖子反駁雅典娜，卻被雅典娜揪出了一條又一條謬誤，非但紋章黯淡了下去，連神格也漸漸破碎，最終轟然倒地。
「他睡著了。」蓋亞聳了聳肩。
秩序女神們搖頭嘆息，把那倒霉的家伙給抬了出去。
有了前車之鑒，在場的神袛們幾乎都閉了嘴，老老實實地推導起雅典娜那一長串復雜得不可思議的公式來。狄安娜只看了一半，便隱隱覺得頭疼，又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麼。不是說雅典娜的公式不對，而是她的推導過程，其實可以更簡單……
頭疼。
比頭更疼的，是胸口。
她想起了阿波羅畫出的那堆稀奇古怪的符號，想起了那個很長很長的夢里，阿波羅勸她不要再到秩序神殿里去。
她瞬間想到了一種可怕的解釋。
阿波羅為了不讓她消亡，強行封印了她的某些記憶。而她自己，也永遠游離在秩序神殿之外，在阿波羅的羽翼下沒心沒肺地活著。
直到有一天，毀滅眾神三觀的日心說出現了。
狄安娜漸漸感覺到手腳冰冷，大顆大顆的冷汗順著脊背涔涔而下。
她已經沒有機會去向阿波羅問清緣由，只覺得心口一陣鈍鈍地疼。
「等一等。」赫拉突然插話，「誰能告訴我，一旦大地改變了形狀，那麼世界的中心，又該在哪里？」
眾神愣住了。
對啊，如果大地改變了形狀，那麼世界的中心，又該在哪里？
要知道，對于神來說，「世界中心」可是一個堪比榮耀皇冠的存在，其重要程度堪比羅馬教廷之于基督教。
如果大地改變了形狀，那麼世界的中心呢？那麼德爾斐呢？
「德爾斐永遠都是世界的中心。」
一個淡淡的頗具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眾神抬眼望去，阿波羅身穿白底金紋的古式長袍，手執黃金權杖，金帶束腰，棕櫚束發，緩步走進了秩序神殿之中。
眾神齊齊起身致意。
阿波羅揮手投出一個長長的卷軸，卷軸上寫滿了各種奇怪而復雜的公式。他緩緩掃視了眾神一眼，繼續說道︰「大地是個正球。而大地上的每一處，都是世界的中心。」
狄安娜幾乎要為他喝一聲彩。
地球有限而無界，的確能把眾神繞暈大半。可問題是……
大地根本不是個正球！
「哦？」赫拉斜睨了他一眼，「你也支持宙斯的看法？真是太可惜了……」她將尾調拖曳得很長很長，附帶著搖頭和嘆息，「首先你們得告訴我，現在的世界秩序，怎麼就‘自相矛盾’了？」
她停頓片刻，又說道︰「別忘了，如果找不到自相矛盾的地方，世界秩序的修改，可就要通過投票決議了——各位的一票否決權，可要好好用一用才是。」
冥王哈迪斯伸手推開了窗子，指著人間，淡漠地說道︰「你們最好快一些。否則，人類說不定會用血祭來阻止你們。」
眾神朝窗外看去，果然看見天和地都已經扭曲成了一個詭異的形狀。天空倒還好些，大地半卷不卷地彎著，江河已經倒流，颶風、暴雨、冰雹一場接一場地降落……
「明白了嗎？」冥王聳了聳肩，「宙斯說得沒錯，神即秩序。神的每一個念頭，都在影響著這個世界。好了，你們最好快些得出結論，否則冥界會再次面臨人口爆炸的。」
眾神陷入了沉默。
終于，有位不怕死的神袛問道︰「神王陛下、光明神殿下，你們的結論，是怎麼推出來的？」
阿波羅答道︰「黃金分割。」
沒人听得懂他在說什麼，包括狄安娜。
宙斯則說道︰「赫爾墨斯有個兒子……」
眾神將刀子似的目光投在了赫爾墨斯身上。
宙斯繼續說道︰「……他轉了五次世，最後一次叫畢達哥拉斯……」
畢達哥拉斯！
竟然是畢達哥拉斯！
狄安娜只恨不得把上輩子那本墊桌腳的科普讀物丟進火堆里燒了！
畢達哥拉斯五世之前是赫爾墨斯的兒子，不是以訛傳訛的說法嗎？怎麼竟然成真了！
她朝人間望了一眼。
今天之後，不知會有多少大神小神要去找畢達哥拉斯算賬。
雅典娜、阿波羅、宙斯、蓋亞依舊在爭吵。
赫拉依舊在挑刺。
冥王哈迪斯把玩著幾個黑褐色的小球，沒留神掉了一個下來，骨碌碌地滾到了狄安娜腳邊。恰好在這時，宙斯興奮過度，一道亮紫色的閃電沒控制好，也朝狄安娜劈了過來。小球和閃電在狄安娜身上一撞，立刻冒起了陣陣白煙。而狄安娜，也在白煙中消失了。
眾神目瞪口呆。
「凝聚鬼魂的神器和最厲害的紫色閃電……她是有多……倒……霉……才能同時撞……上……」
角落中，不知是誰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