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安娜感覺自己被困住了。
她動了動手指,感覺並不費力;她睜開眼楮,視線一片模糊;她試圖抽調神力,神力卻如同細細的絲線,還沒到手指上就繃斷了。
結論︰她的身體極為脆弱,基本無法使用神的力量。
結論二︰她很有可能變成了一個人族新生兒。
這個認知讓她吐血。
不是沒當過人,卻從沒在意識這麼清醒的狀態下,去當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嬰兒。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的性別依舊是女。若是她變成了人族的男嬰,那才真的是一個欲吐血而不能的大慘劇。
又過了幾天,她的視線終于清晰起來,眼楮骨碌碌地轉著,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宮殿、燈燭、紗帳、鎦金座椅、航海地圖、亞麻長裙,而且長裙還是愛奧尼亞款式。
她高高懸起的一顆心終于放了下來。
時代沒變,世界沒變,只不過她從神界投生到了人間界,而且很有可能是個公主。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她該怎麼回到神界去?
————
嬰兒的日子相當無趣,唯二能做的事情就是吃和睡。
她從身邊僕役的談話聲中得知,她投生在了一個叫做塞薩利的小城邦里。由于這個城邦實在太小,基本沒有什麼神會眷顧,自然也排不上「聖域」的名號。好處是居民信仰自由,壞處是戰火連天,背後有神袛撐腰的大城邦都想將它據為己有。
在她出生的那半年,一場要命的「天災」,把整個大地變成了一個寬高3:1的圓柱。
阿波羅輸給了雅典娜麼?
她不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是,這個名叫塞薩利的小城邦,又要開始打仗了。
而整個人間界,也逐漸從平安祥和的白銀時代,邁入了戰火連天的青銅時代。
她漸漸長大了。
她的父王和母後又給她添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身為王國的大公主,她有義務為整個王國的和平付出代價。而這個代價,就是聯姻。
得知聯姻消息的第二天,狄安娜穿著緊身的青銅鎧甲、手執青銅長矛、青銅圓盾,走進了國王費列基斯的宮殿里。塞薩利人好戰,更是半人馬族的故鄉,當一位身穿鎧甲的公主走進議事大廳時,效果絕對是震撼級的。
國王抖了抖滿臉的大胡子,和藹地詢問女兒︰「你怎麼出來了?快回去。」他停了停,又問道,「你這身鎧甲,是特制的麼?」
希臘歷史上從來沒有重甲兵,即便是輕甲,也比尋常的要輕薄,只有不到兩毫米厚。工匠們打造鎧甲時,會特意按照男性的肌肉線條來塑形。所以,當他看見狄安娜穿著一身毫無線條感的鎧甲出來時,就知道她肯定是偷偷跑去打了一副特制的鎧甲。
狄安娜站在議事大廳正中,目光桀驁如鷹。
「讓我上戰場。」
她一字一頓地說著,不是懇求,不是詢問,而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不要胡鬧!」國王似乎生氣了。
「我會守護這個國家,在我不得不離去之前。」狄安娜望著國王的眼楮,平靜卻堅定,「比起用身體交換和平,我更願意在戰場上流干最後一滴血。所以,讓我去吧,父王。」
她單膝跪了下來,手握成拳,在心口重重一捶,鎧甲嘩啦啦響。
她始終直視著國王的眼楮,桀驁而凌厲的目光如同在戰場上淬過萬人的血。
國王忍不住有些心驚。
這種眼神,他只在那種經歷了數百次大大小小的戰役、踩著無數人的尸骨活下來、一次次在死亡邊緣中逃月兌的將軍眼中看見過。
他的女兒,他只有十四歲的女兒,他養在宮殿中不諳世事的女兒,怎麼會有這樣凌厲的目光?
她的身姿分外挺拔,如同經受過最嚴苛的軍事訓練。
她的軍禮異常標準,如同在軍隊中經受了一次又一次血的洗禮。
國王忽然意識到,這個女兒,恐怕是宙斯賜予他的人間戰神。
他緩緩點頭︰「好。」
兩軍交戰,勇者為王。
狄安娜站在沒有車廂的馬車上,身前是黑壓壓的忒拜軍隊,身後是一支剛剛招募來的新軍。
看來,國王並不信任她。
她拋下圓盾,泛著寒光的矛尖指向了對面的忒拜王,厲聲喝道︰「我是塞薩利公主科洛尼斯,可敢與我一戰?」
當時,兩軍交戰的規則是,如果帶隊的將軍或者國王決定單挑,而一方殺死了另一方,那麼勝者有資格讓敗者所有的軍隊投降。
忒拜王輕蔑地瞥了她一眼,甚至連名號也不屑報。
狄安娜微微抿了抿唇,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這樣不行。
必須讓忒拜王同意單挑,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小的代價,結束這場戰爭。
她解下背負的一張硬弓,從箭囊中抽出了三支長箭。
一弓壓三箭,在沒有神力支持的情況下,是一件非常危險的行為。但她必須賭。
挽弓,搭箭。
她已經微微感覺到了吃力。人類的身體終究比不上神,人類的弓箭也終究不如神弓神箭。
三支箭幾乎同時飛出。
第一支箭貼著忒拜王的頭頂飛出去了,撞飛了他的頭盔。
第二支箭貼著忒拜王的頭皮飛出去了,把他的頭皮連頭發削下了一小片。
第三支箭貼著忒拜王的頭飛出去了。忒拜王微微側頭,箭尖擦過了他的鼻子,削下了一小塊皮。
他抬起頭,看著對面的塞薩利公主一劍斬斷馬車的韁繩,縱身跨上戰馬,手執長矛,厲聲喝問︰
「你可敢與我一戰?」
她是戰爭女神的轉世麼?忒拜王心想。
哦不,恐怕連戰爭女神,也沒有這種恐怖的眼神和氣勢。她就像是戰場中升騰而起的殺戮女神,只為了浴血而生。
他慢慢走了出去,同樣丟了盾牌,只拿長矛。
狄安娜冷笑一聲。
戰場上,輸陣就是輸人。
忒拜王輸了第一陣,必定要輸人!
她一夾馬肚,在戰馬高亢的嘶鳴聲中,向忒拜王疾馳而去。
五十米。
三十米。
二十米。
十米。
五……
她一箭扎中了戰馬的背,在噴涌而出的鮮血中,趁著因受傷而發瘋的戰馬突然加速,險險擦過忒拜王身邊時,一個漂亮的旋身,翻下馬背,長矛疾出。
叮!
忒拜王用臂甲擋住了她的長矛,卻擋不出長矛凶猛的來勢。矛尖憑借著戰馬的來勢,加上狄安娜全身的重量,硬是穿透了薄薄的鎧甲,深深扎進了他的小臂骨中。
與此同時,忒拜王的長矛也已經穿透了她的心髒。由于忒拜王一直沒有動,再加上狄安娜身上鎧甲的阻力,扎得並不深。
最好的防御,就是進攻。
兩軍陣前的比試,就是比誰先死。
狄安娜似乎對胸前噴薄而出的鮮血毫不介意,手中倏然多出了一柄青銅彎刀,劃破了忒拜王的咽喉。
「侵我家國者,死!」
「犯我城邦者,死!」
「屠我平民者,死!」
聲脆如鳴謫,刀快如閃電,忒拜王轟然如山倒。
她緊緊抓著長矛,鮮血順著冰冷的鎧甲流下,視線開始模糊,眼中卻依舊泛著凌厲的光。
在她的某一次轉世里,她打過仗,同樣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鐵血將軍。
所以現在,她就是身後塞薩利人心中的那面旗。她倒了,整支軍隊,就都倒了。
她逐一掃過面前忒拜士兵們模糊不清的臉,厲聲喝問︰「是戰是降?」
「是戰是降?」
「是戰是降?」
「是戰是降?」
一連三聲追問,一次比一次凌厲,一次比一次急。她依舊直挺挺地站著,劇痛從胸口蔓延到了全身,她甚至感覺到了死神的召喚。
她不能死。要死,也要等打贏了再死。
她手執長矛,一步步走向了對面的忒拜士兵,沾血的矛尖直直指向了對方的眼楮,一聲更為凌厲的疾喝在士兵耳邊炸響︰
「是戰,是降?」
當。
士兵丟下了手中的矛和盾,跪倒在狄安娜腳邊。
冰冷的血從她的鎧甲邊沿滴落,在士兵的腳邊漸漸暈開。
「降,勇士。」
「降,英雄。」
「您是比王更強大的勇士,比他更強大的英雄!」
忒拜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跪下,鎧甲聲嘩啦啦地響。
軍隊里,從來都是實力至上,強者為王。
狄安娜直挺挺地站著,將長矛抓得很緊很緊,指節已經微微泛了白。
在心髒破了個口子的情況下,她活下來的可能性有多大?
除非是有醫藥之神阿波羅的眷顧,否則她永遠也別想逃月兌死神的追逐了吧……
她緊抿著唇,一一打量著跪倒在身前的忒拜士兵們,不發一言。
在她的身後,塞薩利士兵中已經傳出了瘋狂的歡呼聲。
她已經看不清眼前降兵們的臉。
她已經听不清身後的歡呼聲。
她用盡她全身的力氣,握緊了手中的長矛。
即便是死,也要站著去死。
————
塞薩利公主擊退了忒拜入侵的消息不脛而走。
塞薩利公主生命垂危,即便請了全國最優秀的醫師也無濟于事。
無可奈何之下,王後親自帶了大批祭禮,還有命懸一線的公主,前往阿波羅的聖域德爾斐求醫。
回國途中,塞薩利王國的船遭遇了埃及與赫梯的海戰。而帶領埃及人大殺四方的法老王拉美西斯,表示對這位勇猛的公主非常感興趣,特意從赫梯的邊境繞道來到塞薩利,拜會這位公主。
你見過帶著二十萬大軍前來「拜會」的法老王麼?
你見過二十萬大軍整整齊齊地站在帆船上,身披鎧甲、手執長矛,還要整整齊齊地大喊一聲「我們並無惡意,只是為了前來求見公主」的麼?
誰都沒見過,包括好不容易活過來的狄安娜自己。
但是她知道,希臘與赫梯王國接壤。而塞薩利,就是大大小小數百個希臘城邦中的一個。
既然埃及法老王有心吞掉赫梯,說他對希臘沒野心,誰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