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宴息處安坐了幾息,曲蓮漸漸理出頭緒。
如今她身上,除了這個身份,皆無他可圖之物。廬陵據宣府鎮八百多里,行路之上又頗為艱難。裴邵竑卻不顧徐氏反對要她以正妻身份與之同往,顯然是在打這嫡妻名分的注意。
這是在拿她做擋箭牌嗎?曲蓮心想著,廬陵便是廬陵王封地,廬陵王符暉是武皇帝第八子,比起排行還高過獻、慶二王。如今看的獻王入主皇城,心中難免不甘。霸陵候裴湛手握重兵,在此時滯留廬陵,難道便是意在廬陵王?
廬陵王此人,曲蓮知之甚少。畢竟她不過一個婢女,如何能隨便知曉皇族之事。只是此時理順頭緒,曲蓮越發斷定,或許便是廬陵王以聯姻交換裴湛的兵權……
如此看來,帶著阿松卻不是什麼好事。此去前路恐怕不平,不若讓他留在裴府,跟著翟向學些本事,將來也能安身立命。
曲蓮正想著,院門卻又響了起來。
她起身看去,便看到夏鳶拎著食盒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四個抬著大箱子的粗壯婆子。曲蓮走出廳堂,看到夏鳶眼眶有些發紅。夏鳶在看到她後便立時行了禮道,「大女乃女乃安好。奴婢給您送午膳。這兩個婆子是莊子上佃戶家的,夫人得知世子要做衣裳,特意讓方媽媽去鎮上尋了些布料,立時便送了來。」
曲蓮點頭,讓那兩個婆子將箱子抬了進去。
待用過了午膳,曲蓮這才走到西側間將那口藤箱打開。蓋子方一打開,整整齊齊的碼著十匹各色的布料。曲蓮粗略一看便嘆了口氣,想著裴邵竑此次前往廬陵,必定不會張揚。看他穿著三梭布的衣裳便能得知,而如今徐氏給他送來的布料不是妝花就是緙絲,要麼就是錦緞和綾緞,顏色也都十分鮮亮……
她仔細的撿了撿,只從箱子里揀出兩匹布料。一匹佛頭青暗紋葫蘆紋的緙絲和一匹鴉青色萬字不斷頭柿蒂紋緙絲。暗紋緙絲比起妝花錦緞,雖貴重些,卻不打眼。
果然,待到晚間裴邵竑返回二進院子,看到西側間宴息處炕上放著的這兩匹緞子,臉色立時有些發黑。曲蓮沒做聲,只是領著他看了看箱內其他布匹。待看到那些大紅、靚藍、寶藍繡著金線的綾羅綢緞後,裴邵竑只得無奈的嘆了口氣,對曲蓮道,「你且等等我。」一邊說著,便又離了院子。
過了大半個時辰,裴邵竑方又返回原子。手里還抱著兩匹顏色素淨的布匹。到了燈下,曲蓮便看出來,一匹石青色的葛布,一匹青蓮色的焦布。
將兩匹布料扔到西側間的炕上,裴邵竑自去了淨房,曲蓮便拿了他的外衫丈量尺寸。待他擦著頭發自淨房出來後,曲蓮已經開始裁剪,見他出來便詢問道,「世子要做那種樣式?騎馬行事,做束腰的直裰可好?」
裴邵竑走近道,「你看著來便是。」一邊說著便已經上了炕,手里還拎著本書,就著炕桌上的燈火,看起書來。
曲蓮頓了頓,「世子何不去東間,那邊已燒好炭盆,被褥也已經鋪好。」裴邵竑恍若未聞,依舊翻著書頁。他本就身材頎長,如這般大喇喇的斜倚在迎枕上,那兩條長腿便已伸到了曲蓮眼前。
曲蓮無奈只能道,「您在此處,我如何裁剪?」
裴邵竑這才不耐的向窗欞處挪了挪,竟一本正經的責備她,「你怎地如此多事。」
听他這般責難,曲蓮只斂了神,低頭在他讓出來的空隙裁剪,並不理會他。不過半柱香時間,曲蓮方裁好兩只袖子,便听裴邵竑道,「曲蓮,你晌午所說之事,我想了想,有些不妥。」
听他這般說,曲蓮放下手中的剪刀,抬頭靜靜的看著他。
看著那雙清亮溫和的眸子靜靜的看著自己,裴邵竑突然覺得有些內疚,隨即又拿起了那本書,看了起來。一邊甕聲道,「沒什麼,你接著做吧。」
「可是帶著阿松前往廬陵有些為難?」見裴邵竑端著書的手頓了頓,曲蓮便知是此事。方才她獨自思量之時便已明白此去廬陵必不安穩,他帶著自己一個女人恐已不便,再帶著個孩子,怕是更加為難。「若是如此,世子可否幫我一次。」
裴邵竑聞言,放下手中書卷,正聲道,「你說。」
曲蓮抬頭看著他道,「我听阿松說,翟教頭身手十分了得。能否請世子出面,請翟教頭收阿松為入門弟子。阿松也必將以弟子禮侍奉其終身。」
「這有何難。」裴邵竑一笑,「我今日見到阿松,看他與翟教頭甚是和睦。明日我便與翟教頭去說此事。」
「多謝世子成全。」曲蓮淡淡一笑,垂了頭繼續裁剪。
屋內十分安靜,因依牆的長案上燃著兩支蠟燭,炕桌上又點著燈,屋里倒是十分亮堂。裴邵竑此時也沒了看書的心思,看著曲蓮熟練的裁剪衣衫,斟酌著開口問道,「你心中可有疑惑?」
「曲蓮並無疑惑。」听到裴邵竑的話,曲蓮便是連頭都未抬一下,半垂的眼簾遮住了眼中淡淡的陰郁。抬眼時,那雙眸子中已然無波無瀾,「曲蓮本就生如飄萍,去哪里又有何妨。」裴玉華所言句句在理,不說此時世道已亂,便是太平盛世,阿松跟著她一個孤女,也定是受盡苦楚。此時他若能跟著翟向習武,日後即便不能走武舉之路,也總能安身立命。
再則……她抬眼看了看裴邵竑。這樣的人中龍鳳,待有一日定能平步青雲。待到那時,或者便能依靠他洗刷父親冤情、一報族人之仇。
許太後再能動搖武皇帝之心,這樣叛國之罪,沒有能臣相助,也不可能如此輕易的定下罪來。如今皇城已破,許皇後替她家族報了一半的仇,剩下的那一半,便由她來了結!
曲蓮如此想著,心神稍一恍惚,那剪刀的利刃便劃破了左手一指。不待銳痛傳來,裴邵竑已然一把扔了手里的書,攥起了她的左手。他皺了眉,怒道,「怎的便這般不在意?看你一副沉穩的樣子,做事也這樣毛躁。」
不防被他這樣一吼,曲蓮不禁抖了一下。此時指尖疼痛傳來,她便也蹙了眉心。裴邵竑看她這般,狠狠瞪了她一眼道,「衣裳別做了,明日讓夏鳶來就是了。」一邊說著,便起身撕了干淨的帕子給她緊緊的扎了起來。
看他帶著怒意去了東間,曲蓮低頭看了看被包扎的十分細心的手指,心中竟似漫過一陣暖流。她不禁苦笑一聲,為著方才所想,心中又有些愧疚。這邊便又拿起針線,開始縫制那已經裁好的一件衣衫。
二月十二那日,裴邵竑帶著曲蓮及十數個護衛離開了宣府鎮的莊子。臨走之時,徐氏憤懣至極,甚至未有出來相送。只有紅著眼眶的裴玉華和夏鳶出來相送,陳松則是在曲蓮身邊咬著下唇一句話都不說。曲蓮則在一邊絮絮的囑咐著。這些話她這幾日翻說過多遍,如今即將離別,忍不住便又說了起來。
「我給父親的信中已經稟告了你們的所在,再過半月,護軍便會抵達。屆時,你們便隨著護軍一同前往廬陵。」看著妹妹眼中含著淚水,裴邵竑心中有些不忍,溫聲勸道,「哥哥還有軍務在身,不能在此滯留太久,父親那里還需我襄助。」
「我曉得。」裴玉華忍住淚水點了點頭,只是最後才忍不住低聲道,「大哥哥,戰場上刀劍無眼,千萬要小心。」
裴邵竑笑著模了模妹妹的發頂,看向夏鳶,「好好伺候夫人和小姐少爺,莫讓我擔心。」夏鳶紅著眼眶不住的點頭,她忍不住哀聲道,「大少爺,何不等護軍來此,一起上路。路途遙遠,您身邊的也得有個伺候的人。」
站在一邊拭淚的裴玉華聞言,蹙了眉道,「平日看你沉穩,如今怎得也開始滿嘴胡言。大嫂子便跟大哥哥一起前往廬陵,怎得身邊就沒有伺候的人。如今父親定是在廬陵等著哥哥,他若是同我們一起前往,咱們屆時婦孺,如何能及時感到廬陵?」
夏鳶聞言眼簾一陣顫抖,卻再也沒敢出聲。
裴邵竑也沉了臉,不再多說,轉身朝著自己那匹雪蹄青驄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