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驚蟄已過,便是北直隸往北,雨水也漸多了起來。
裴邵竑一行人沒有走官道,走的是一條隱秘的鹽道。十幾年前塘沽口的私鹽便是從這條崎嶇小路上,被偷偷販往北地各城。後來,順正帝下令布政司將這條販賣私鹽的脈絡連根拔起,當初實在是牽扯了不少官員富商。這條路,便也漸漸荒蕪。
這一路上,連行了六七日。只是在出宣府鎮那晚,在驛站打了尖,自此後的三日,便再也沒遇驛站或者客棧。
時至酉末,天早就黑了下來,此時又瀝瀝的下起了雨,眾人都有些叫苦不堪。那些騎馬的護衛們,便是穿了簑衣斗笠,此時也被這清寒透幕的春雨氤的渾身冰冷。
「世子,您上車避一避吧。」丁宿策馬到了裴邵竑身邊,「看這樣子,到老康的棧子,便得後半夜了。」
裴邵竑這些日子同樣與他們策馬前行,此時也是十分疲憊。這也不是什麼逞能的時候,他略一思索便點了點頭,翻身下了馬。將馬匹栓到車後,月兌了簑衣摘了斗笠,一撩簾子便進了馬車。
這幾日,曲蓮雖坐在車上,但這私道崎嶇不平,馬車行在路上十分顛簸,她也被顛簸十分難受。此時正蜷在車里,神情懨懨。裴邵竑一撩簾子,一陣寒氣竄了進來,便驚醒了她。
見她這般不振,裴邵竑也有些不忍,「你且忍忍,今夜便能住宿打尖。」車內燃著一盞小小的風燈,堪堪能將車內照亮。見曲蓮打起精神朝自己看來,裴邵竑便跟她解釋道,「如今漢王自保定府南下,與獻王軍隊在北直隸外打了起來。官道上流民太多,且獻王還在追查咱們的下落,這私道雖繞了圈子又有些荒蕪,卻安全不少。」
曲蓮點了點頭,抬眼便看到他肩膀及至胸前的衣衫濕了大片。裴邵竑此時正穿著那件石青色葛布的束腰直裰,沾了雨水後十分顯眼。她轉身在身後依靠的包袱里模索著翻了翻,便翻出一件男子外衫。待展開來,正是那晚被她挑出來的佛頭青暗紋緙絲料子做成的一件道袍。在車內昏暗的燈光下,這暗紋深色緙絲料子確然並不醒目。她看向裴邵竑道,「世子將外衫換了吧。春雨雖不如秋雨傷人,如今天氣卻仍未轉暖,最容易受寒。」
裴邵竑頓了頓。他只是有些疲憊,卻並未覺得身上寒涼。雨勢不大,況又穿著簑衣,只是外衫上沾了些雨水,中衣卻是干的。看著那遞到眼前的衣裳,他沒說什麼,點了點頭開始解衣。只是,車內狹小,他身材又頎長,頗有些施展不開的困頓。
曲蓮見狀,只能膝行挪到他身旁,幫他將濕衣月兌了下來。又將那干淨袍子展開,替他穿了上去。
「我听說你在府里是灶上的丫頭,怎的服侍穿衣系帶這般熟稔。」見她動作流暢沒有半點生疏,裴邵竑心里便有些疑惑。卻見她給他系著腰帶的手一頓。他一愣,再看時,她便已經將腰帶系好,坐回到方才蜷縮的角落。
裴邵竑隱約覺得自己大概是說了不妥的話,看著曲蓮,她臉上倒還平靜。就听她輕聲道,「進候府前,我曾在一戶鄉紳家里做婢女,領的便是貼身侍奉的差事。」
可他還曾听裴玉華提起她原先面目不堪,只是此話他便放在了心里。卻沒料到,她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淡淡的笑了笑,平聲道,「那鄉紳太太善妒,自是不肯將美貌婢女放在屋中。」
看她說的如此平淡,仿佛過往並無波瀾。可裴邵竑卻十分明白大戶人家中骯髒腌的內里,她小小年紀便被賣身為婢,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可她卻又不像徐氏身邊那幾個丫頭一樣,針鼻大點委屈,便能紅了眼眶。
徐氏的四個婢女中,夏鳶最為穩重。可即便是夏鳶,在他面前也有過幾次抱怨。
「曲蓮。」他突然開口,「你入候府之前,可有名字?」
曲蓮聞聲抬頭看他,並未作答。
他想了想又道,「不是主家給你的名字,而是父母所起的名字。」說完後,他看到曲蓮依舊默不作聲的看著他,便笑了起來,「沒有名字麼?或是忘記了?」
「怎能忘記。」曲蓮移開目光,看著那晃動的簾子,低聲道,「爹娘喚我阿姮。」
「阿姮……」裴邵竑輕吟一聲,又問道,「是姮娥的姮?」待見到曲蓮頷首應是,他便道,「那我以後喚你阿姮可好?」
他聲音清越瑯瑯,一聲「阿姮」被他喚的十分動听……
曲蓮抬頭看向他,「世子還是喚我曲蓮吧。阿姮這個名字,于我來說已十分陌生。」
裴邵竑不妨被她梗了一句,他瞪著曲蓮,半響沒有做聲。車呢氣氛著實有些尷尬,看著曲蓮垂首閉目的樣子,他只得悻悻的依靠著車內壁,也開始閉目養神。
許是這幾日過于疲累,他很快便沉沉的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只听得有人在耳際小聲喚他,他只覺得身子有些發沉,想睜眼卻又掙不開。那人似是見他睡得太沉,又伸手搡了他幾下。他這才掙扎著醒了過來,便看到曲蓮跪坐在他前身,臉上竟有些擔憂。
「怎麼了?」他啞著聲問了句,卻意外于自己聲音的嘶啞。又活動了子,這才發現身子已經麻了半邊,想是因一個姿勢過久,血脈有些阻滯。
「方才丁護衛說,再過半柱香時間,便能到落腳的棧子。」見他清醒了過來,曲蓮這才說道,那語氣頗似松了口氣,「外面寒涼,你先醒醒吧。」
裴邵竑聞言又動了動,倒是有些意外自己竟然睡得如此沉,他向來警醒,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她面前熟睡。只是身上傳來的鈍痛,讓他蹙了眉。
「世子可是身子不爽?」曲蓮一眼便看到他面色不對,忙問道。他臉色有些潮紅,神情也有些怏怏。見他只是胡亂的搖了搖頭,她思忖片刻,便伸手覆在他的額上。掌心中傳來的熱度,讓她心中一驚,不由低聲呼道,「世子,你發著熱呢。」|
她的手心微涼,覆在額頭帶來絲絲涼意,裴邵竑覺得自己混沌的腦子清醒了許多,待听她如此道,只閉了眼道,「無妨。」
曲蓮想了想,挪到車廂邊上,撩開了簾子。充當車夫的護衛扭頭看到她,直驚得差點掉下車去,穩住了身形才問道,「大女乃女乃有什麼吩咐。」
「可否請你幫我把丁護衛喚來?」
「是,屬下這就去。夜雨風冷,大女乃女乃快些進去吧。」那護衛道。
曲蓮回了車內,一會功夫便听到車外丁宿的聲音,她忙又撩開簾子對策馬行在車旁的丁宿道,「丁護衛,你們行路,可帶了藥材?或者,前路可有醫館?世子似受了寒,此時已經有些發熱。」
丁宿一听,也有些著急,「咱們都是粗人,身上帶著的都是些傷藥,卻不曾帶著解風寒的藥物。前路只有個小棧子,待要尋醫館,恐怕明日都不得。」
曲蓮正待開口,手腕卻被攥住,她回頭看去,便看到裴邵竑依著車內壁,沖她搖了搖頭,她只得返回車內,看著他。
「那個匣子里有些尋常的藥丸,你看看有無可用之藥。」他的聲音啞的厲害,精神倒不是十分萎靡。
曲蓮回身便看到在車廂角落里,有一個黃楊木的四角包著銅皮的小匣子,看起來有些舊十分不起眼。她小心的打開那匣子,便看到里面雜亂的躺著幾個青花的小瓷瓶。拿出一個,就著昏暗的燈光便能看到上面貼著的紅紙上歪歪扭扭的寫著枳實尋滯丸。連看了幾個,有五苓丸,梅花點舌丹,活絡丹。曲蓮好生翻了翻,才看到一個瓶子上寫著銀翹散。想著雖不如小柴胡湯管用,倒也能驅散積滯,對于燥熱也有功效。
銀翹散需用溫水調開服用,此時有些不便,曲蓮就將那匣子抱在懷里,等著到了棧子尋些溫水給他調開讓他服下。抬眼看了看裴邵竑,卻見他精神仿佛好了不少,嘴角還噙著絲若有似無的笑。
「世子?」
「嗯。」裴邵竑抬眼看向她,看到她臉上疑惑的神情。
他平日里雖嚴肅,但也不時有些笑臉,但那時他笑起來,都帶著些貴公子的銳利。此時在這車內昏黃燈光的映襯下,那笑容帶著少有的柔和。
「我看這匣子有些古舊,匣子內的藥瓶也有破損之處。這里面的藥……可還能用?」曲蓮想了想問道。
「這是我離開廬陵之前配制的藥丸,不過一個月時間,不會散了藥性。」裴邵竑回道。
「我看這瓷瓶上的字跡……」曲蓮聞言從匣子中取出一個瓷瓶,那紅紙上的字跡,實在是有些不堪入目。總不會是這位世子爺親手所寫。
裴邵竑向著曲蓮伸過手來,曲蓮會心的將瓷瓶放在他掌心之中。看著他低頭把玩著那個已經有些破口的小瓷瓶。長久沉默後,他才開口道,「我第一次跟著父親去北地,是在十三歲上。那時母親已懷了靖哥兒,顧及不到我。那時候大妹妹不過七歲,知道我要跟著父親出征,拉著我哭了許久。幾日後,便給了我這個黃楊木的小匣子,里面滿滿當當裝了一匣子這樣的瓷瓶,那上面的字跡便是她留下的。其實里面裝著的,也不過是些尋常的藥物。只是自那之後,我不管去哪里,都帶著這個匣子。」
曲蓮靜靜的听著他仿若回憶一般絮絮說著,也有些出神。
直到,車外一陣晃動,丁宿的聲音傳來。「世子爺,棧子到了,下來歇歇吧。」